“你好,我們終于見面了。”
納爾遜端坐在湯姆從他的口袋中取出的椅子上,雙手搭在扶手上支住下巴,盡管看起來面色蒼白,但他越過艾維肩頭投向萬博園的目光中卻滿是熾熱。
這種酷似鄧布利多的姿勢并非為了裝腔作勢或者凹什么造型,實在是因為剛剛從昏迷中醒來的他終于感受到了渾身如潮水般席卷而來的疼痛,這是他唯一沒有那么疼的姿勢了,湯姆的手藝相比喬伊小姐,簡直糙得離譜,白鮮和其他的治療魔藥仿佛不要錢似的統統灌進納爾遜的嘴里,不管它原本的說明書上寫得是外用還是內服。
在過量的藥效堆積下,納爾遜只感覺到火辣辣的痛感從五臟六腑向四肢百骸席卷,在他布滿傷口的臉上綿延成難耐的瘙癢,即便嘗試忘卻疼痛也無濟于事,因為受傷的靈魂才是痛苦的大頭。
他仿佛看到的湯姆用老虎鉗掰開自己的嘴巴往里面用桶倒藥水,一邊倒一邊埋怨的模樣,只能強忍著痛感觀察萬博園處的戰況。
眺望許久后,看到遠處靜止的人群開始向對面沖去,身上的疼痛也減輕了不少,他終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終于將目光從激戰地收回,掃了掃站在自己身邊的三人,抱歉地笑笑,“實在不好意思,我不能站起來迎接你們,也沒法和你們握手問好。”
“你原來認識我,”艾維攤開手,“既然這樣,我也沒有必要賣太多關子了。”
“我并不認識你,”納爾遜微微地搖了搖頭,“我只是知道你是誰,艾維先生。”
“這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很大的差別,”為了避免牽動臉上的傷口,納爾遜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他的聲音細弱到哪怕有一陣極小的微風也難以聽清,但四周的空氣又很給他面子,哪怕整座巴黎都卷入了足以顛覆時代的風云當中,最高處的這里也依舊風平浪靜,“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會留下痕跡,而其他人也可以通過這些痕跡了解他,不管是出生記錄、就醫記錄、在教堂留下的婚書,甚至是你的墓碑,先生,但這并不代表我認識你,每個人的靈魂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邏輯,我可沒有辦法透過那些痕跡認識你的靈魂,所以,我想我們現在才算認識,哪怕在你來到巴黎的第一天,我就已經知道你住在哪里…認識你很榮幸,先生。”
納爾遜沉浸在喜悅當中,連話也變得多了起來,甚至有些格外多。
“你不用這樣恐嚇我,我不會做什么的,更不會乘人之危,”艾維抬起頭望向天空,他始終能夠敏銳地感受到,有什么東西始終在注視著他,他低下頭,緩緩說道,“而且,你真的從這種所謂的痕跡中看出來過什么嗎?”
納爾遜瞳孔一緊,自己的擔憂被艾維說中了,事實上,在巴黎的這么多天中,當下才是他最危險的時刻,任何人都完美地嵌入了他的劇本,甚至包括格林德沃,但唯有這個人,他從未在劇目中為他安排過位置,他不知道艾維是敵是友,連他的魔法水平是高是低都不知道——自從來到巴黎以后,艾維從來沒有使用過魔法,仿佛他壓根都想不起來魔法是什么東西,即便是去較遠的景點游覽,他也更中意步行,直到剛才,他在接連救下了兩個人時才第一次展現了自己不算弱手的魔法——更離奇的是,哪怕納爾遜剛剛說“存在的痕跡”時是那樣的信誓旦旦,但從他找到的那些痕跡來看,站在對面的人根本就是一個已經死了不知道多久的麻瓜,甚至在他的墳墓中都躺著一具白森森的枯骨。
如果說格林德沃看重納爾遜,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那么納爾遜忌憚艾維,則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背負著一個亡者的名字,延續著他的故事,但他究竟是誰,這是一個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但為了避免這個不速之客的攪局,納爾遜還是決定親自拖住他,沉寂在周圍的蜉蝣已經悄然點亮了它們的眼睛,他依舊微笑著,風度翩翩地沖艾維攤開手。
“我當然不擔心,先生,謝謝你把金從那里救了出來,也感謝你把我的學姐從包圍里帶了出來,”納爾遜微微頷首,“當然,我也得感謝您為霍格沃茲的生物多樣化做出的貢獻。”
“你是說那枚蜘蛛蛋嗎?既然那個大小孩喜歡,送給他也沒有什么,想必你也知道,幾年前的幸福之家有太多東西可以帶走了,”艾維挑了挑眉毛,站在納爾遜身后、拉著金小手的喬昆達聽到他話語中刺耳的熟悉地名,頓時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的臉,艾維并沒有注意到喬昆達的異狀,只是笑著看向納爾遜,繼續說道,“讓我想想…你唯一有可能知道我的地方,應該只有翻倒巷了吧,但很顯然,那個大小孩比你高太多了,我還以為,你不是那種會輕易讀取別人記憶的巫師。”
“我確實不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先生,”納爾遜靠在椅背上,嘆息一聲,說道,“可即便是我,也無法抵擋魔法的便利,相比探索一條可能根本不會有結果的線索,在征得別人的同意下閱讀那一小段記憶或許才是最高效的交流方式。”
“征得別人同意?嘿嘿…”
艾維抿著嘴,發出意味深長的笑聲,他的目光投向納爾遜之前看向的方向,仿佛在說“難道你這樣做,就征得了別人的同意嗎?”
納爾遜沒有說話,只是因疲憊而閉上了眼睛,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角滑落,在陽光下閃爍著莫測的光澤,仿佛戴上了一件點綴著珍珠的沉重王冠。
艾維端詳著納爾遜的側臉,原本柔和的皮膚上覆蓋著蛛網一般的裂痕,猶如一件摔碎后又小心拼起的瓷器,那種渾然天成的脆弱感仿佛讓他呈現出一種莫名的美麗,仿佛應該保管在世界上最戒備森嚴的美術館中,像一座古羅馬時期的雕像一樣供人欣賞。
這些傷痕正在緩緩地修復著,艾維總算明白了“破鏡重圓”應當是一種怎樣的場景,看著正在慢慢變淡的血痕,他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而納爾遜瞇起的眼睛也隨著艾維的動作望向了他的脖子,在那里,暗紅色的瘢痕猶如束縛奴隸的項圈一般冰冷又刺眼。
“很痛吧。”納爾遜問道,“方便告訴我,這道傷疤是怎么來的嗎?”
“他一直都這樣說話嗎?”艾維實在忍受的不了納爾遜的啞謎,扭過頭望向摟著金的喬昆達,以一種非常熟悉的姿態問道,“他這么喜歡說謎語嗎?”
喬昆達依然沉浸在突然從陌生人口中聽到老家的驚惶中,在聽到艾維的詢問后,她本能地摟著金后退一步,拉開了和艾維的距離,抿著嘴唇,搖了搖頭,眼中滿是警惕,而魔杖在悄然地藏在了金的身后。
看到喬昆達的小動作,艾維嘆息一聲,眼神有些釋然,有些落寞,又有些理解,主動地走到納爾遜的另外一邊,“你是叫…喬昆達吧,我記得你這么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當然,也不太確定就是了。”
他拉家常的話語忽然停住,幾乎同時和納爾遜望向天臺邊緣的方向。
“有人來了。”
“我幫你去招待招待他們。”
不等納爾遜答應,他便快步離開了,仿佛是要逃離喬昆達這個令他情緒不穩的女孩,相比憂心忡忡的喬昆達,納爾遜看到的更多,他注意到艾維在情緒波動時,周身不自覺蕩起的魔力甚至讓周邊的迷失霧都發生了變形,這可不是一個正常巫師該有的反應,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艾維消失在黑紗后的背影,心中關于“麻瓜掌握魔法”的猜測更加堅定。
如果是這樣,他來尋找自己,也就說得通了。
“你…你是叫納爾遜嗎?”
金怯生生地望向納爾遜,躊躇著向前靠近,哪怕是在面對格林德沃這種黑巫師時,無知者的勇氣也讓他沒有現在這樣害怕,早慧的男孩明白,自己的一切改變都是來源于眼前重傷的巫師,依舊懵懂的閱歷讓他分辨不清這樣是好是壞,只知道如果沒有納爾遜,自己和一家人或許還在被那幾個惡人欺壓。
他不理解隔離巫師與麻瓜的高墻被打破究竟代表了什么,事實上,身處垮塌的墻邊的大多數人,和他一樣懵懂茫然。
他問出了和剛剛艾維詢問喬昆達時一樣的話,但語境卻大有不同。
“是的,金,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吧,很高興認識你。”
納爾遜微笑著點點頭,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男孩的頭頂,但過大的動作卻牽動了肩膀處的傷口,他不由得悶哼一聲,臉上好不容易泛起的血色又淡了下去。
“你不要這么違心,當心吐血死了。”喬昆達站在旁邊,想要上前幫忙但又挪不動腳步,說了一句更違心的話,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承認當年的錯誤,但這種被錯誤累計起來的執拗早已在那個寒風瑟瑟的湖畔消逝了。
“謝謝你的關心。”納爾遜笑嘻嘻地說道,末了在心里補上一句,“只要你別一直想著找爸爸,一切都好說。”
一個心懷鬼胎的人和另一個心懷愧疚的人僵在原地,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金打破了樓頂的沉默。
他鼓起勇氣,小聲問道:“納爾遜,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會選擇我嗎?”
“哦?我想湯姆應該已經告訴你了,對了,湯姆就是那個去救你的巫師,”納爾遜看著男孩在苦難中依舊澄澈的眼睛,他終于有機會仔細地看看這雙他一直以來毫不關心的眼睛,干凈的瞳孔中散發著幾乎和自己一樣的藍色,倒映著自己的面孔,金的一生幾乎毫無保留地呈現在這雙晶瑩剔透的眸子里,納爾遜不由得有些感慨,如果沒有魔法,在戰爭中幾乎失去一切的自己或許也會成為和他一樣的倔強小鬼吧,他擠出一抹鄧布利多般和煦的微笑,語氣變得真正柔和起來,“那么你覺得我為什么會選擇你呢?”
“因為我…因為…”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磕磕巴巴地說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此時的他哪里還有敢和格林德沃叫板的勇敢模樣?
此刻納爾遜終于適應了疼痛,抬起胳膊,一把拍在了金的頭上,沒控制好的力道將金拍得一矮,差點兒陷進迷失霧里。
“說白了,你和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同,你有自己的信念,有成為先行者的機緣巧合,所以命運選擇了你,”納爾遜把手按在金的頭發上,不管金能不能聽懂,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抱歉,金,這樣把你拽進一個未知的世界,你一定很驚恐吧…我看到這樣的機會就走不動路了,就像很多人質疑的那樣,在我抨擊巫師們擅自操控這個世界的同時,我又何嘗不是仗著自己擁有更強大的力量,肆意地安排他們的命運呢?如果你想要怪罪我,就怪罪吧。”
金從納爾遜的手下掙脫,把自己從霧里拔出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納爾遜,他沒有言語,但眼神已經表明了態度。
“打擾別人的談話是不禮貌的行為。”
艾維的呵責在天臺邊緣響起,緊隨而至的便是幾道強烈的閃光,那些作為底噪音的傲羅講話聲沉寂下去。
喬昆達目光一凜,低聲問道:“需要我幫你看著他嗎?”
“謝謝你的熱心,但你可能看不住他,喬昆達,”納爾遜搖了搖頭,“接下來我想和這個人單獨聊聊,你有什么需要我幫你問的問題嗎?”
喬昆達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她拽住金的胳膊,沖納爾遜生硬地說道:“看樣子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來這里主要是為了金…對了,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你的好朋友湯姆·里德爾先生有個妹妹。”
“克里斯蒂安?”納爾遜皺起眉頭,“我記得她在法國…她又怎么了?”
“法國?”喬昆達搖了搖頭,“看樣子她騙了你,來到法國前,我在波士頓港看到了她。”
“你居然認識她?”納爾遜挑了挑眉毛。
“不認識,就像你說的,我只是知道她,更何況如果不是那個來接她的人,我壓根都不會注意到那個黃毛丫頭!”
“來接她的人?”納爾遜眉頭緊皺,“她又在和什么可疑人物接觸嗎?”
“這次你倒是說對了,”喬昆達冷笑一聲,“這個可疑人物,就是我那連我也找不到的姐姐,你們愛戴的魔咒課老師,塞克斯教授。”
看著納爾遜凝固的表情,喬昆達沒有多說,聽到艾維踩在霧氣上的腳步愈發靠近,她握緊金的手準備離開,在幻影移形的前一秒,她再次開口,輕聲問道:“那種可以讓麻瓜擁有魔法的東西,你準備什么時候散布開?”
說罷,她就帶著金消失了,對于納爾遜來說,她根本不想聽到答案,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這是一種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