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13年。
初夏。
星光燦爛,點綴夜穹,天際仿若蒙上一襲精致而華麗的面紗,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悅目賞心之感。
萬門鎮的農田里蟲蛙爭鳴,黑黝黝的小溪中有魚兒浮出水面搖動尾兒撲打水面的聲音,以及道旁農夫默默歸家的走路聲......這一幕幕鄉土畫面將鎮子夏夜的美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這山野萬物的喧鬧中,若是閉上眼睛靜心體會,卻是別有一番風味,人仿佛整個身心都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了。
鎮子東面,有個小商業街。
西康路128號。
林記雜貨鋪。
此時。
店鋪門半掩半開,空出的門位從里穿透來一片昏暗的燭火,照映在門前那一塊塊平整而蒼勁的大理石上。
帶來的不止有光明,還有一陣令人一聞便不由自主地食指大動的菜香味,以及其間內人的走動和說話聲。
“好了沒?快點。”
“既然菜都煮好了,就趕快端出來。在廚房里頭摸摸索索半天,燈油不廢錢吶?”
一張簡陋古舊的四腿木桌,蟲洞點點,桌中央端擺著一盞煤油燈,燈焰紅中泛黃,正輕輕隨風搖曳,清晰照亮出兩張面孔。
一大一小二人。
說話的是林友德,雜貨鋪的老板,人頭發微白,年齡似有四十來歲,五官端正,穿著粗布白衫,木紐全部解開,敞月匈露懷,由于室內十分悶熱,右手正不停搖著蒲扇,使得涼風撲面而來,好驅散走這遭罪的熱意。
坐在旁邊的是他兒子,林克,一個長相清秀,眸光有神,衣裝整潔的男子。
目光聚焦于燈火的他,一言不發,沉默不語,只是眉宇間隱隱透出一絲難色和憂愁,好像是在糾結某個困難問題,陷入沉思當中。
十五天!
足足十五天!
一點醒來或回去的征兆都沒有!
看樣子是回不去了!
自知回家希望破碎的林克,心中一片苦澀,有苦難言,若不是條件不允許,他真想狠狠地.....狠狠地.....做它個十套八套五三、金利高考試卷來解解壓。
鬼知道,他一個身份尊貴,人上人的打工人,在加班中享受著前世苦修而來的996福報,這小日子別提有多滋潤了。
可誰知,加鐘加著加著就.....突然頭昏,眼一黑,意識一片模糊......等醒過來時,已然穿越到原主身上。
“既來之,則安之。”
“汝父母,吾養之,汝勿慮也。”林克放棄回家的幻想,在心頭默念兩句,神情莊嚴而肅穆。
從此之后,他端正心態,下定決心代替原身好好活在這個世上。
噔噔噔!
后房走來一位中年婦女,身高中等,容貌平平,皮膚略黑,穿著打扮樸素簡單,與前世近代劇中的農村女子大同小異。
人手里端著個大木盤子,其上放著三道熱氣騰騰的菜肴,一邊邁著小碎步穩穩當當地走來,一邊沒好氣道:“孩他爹,催催催,催命吶,這菜沒煮好,難不成讓我摸黑燒不成?”
“只許你點燈守夜,不許我照明煮飯?”
一陣碎碎念后,菜肴依次被端上桌。
一尾黑鯉家燒,一盤豆腐干炒蛋,一碗清水白菜湯。
菜香彌漫,色澤鮮艷,單一看,便勾動人的強烈食欲。
有魚有菜有湯,營養豐富且協調。
能在大慶末,大乾初,經歷過13年前,那一場令社會各界動蕩不安,炮火連天,人心惶惶的戰事后,今日能吃上這么一頓豐盛的晚餐,對于飽受苦難的大多貧困人而言,已是夢寐以求,渴望不已的體面生活了。
林友德不理會妻子的話,簡單的招呼林克準備開始吃飯。
鄭燕身為女人,并沒有坐下,反而拿著兩只碗先給家里的兩位男丁盛飯,做完這些之后,自己才最后落座。
看著面前滿滿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林克動了動筷子,思慮再三,斟酌說道:“娘,以后我還是自己來打飯吧,又不是沒手沒腳的。”
這一句話,就像是平靜的湖水中扔進一塊大石頭,打破了本趨漸平靜的氣氛,立刻引起林友德的怒瞪訓斥,和鄭燕那雙慈祥、疼愛的目光。
“多嘴!”林友德神色發怒,“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趕快吃飯。”
與之同時,深知兒子是心疼自己的鄭燕,內心不由涌上一股深深感動,雙目微微泛紅,暗自感嘆這么多年辛辛苦苦操勞這個家的苦頭果然沒有白吃,終究是母子連心,于是嘴上反駁道:“孩他爹,你這么大聲,兇孩子干嘛?”
林友德啜了口醇厚的老黃酒,一本正經道:“你也別吵,俗話說,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三綱五常亂不得,可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和經驗。”
“你一個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哪懂得上千年前老祖宗偉帶的智慧。”
“爹,是偉大!”
林克重重一拍額頭,無奈提醒父親話中的錯詞,暗嘆又來了。
眼前一幕已不是第一次發生,在這半個月中,他常常因為秉著好心說錯話,惹得親朋好友的驚恐、反駁、斥罵,從而陷入自我懷疑,明顯感到自己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
父親平常什么都好,就是太過于大男子主義。按以前的說法,就是妥妥深受封建思想糟粕的受害者。一旦涉及到“禮”這方面,一改先前神態,立馬換成嚴肅面孔,容不得家人半點違逆,是古代禮教的忠實擁躉。
好無奈,好空虛,好寂寞......
林克最近覺得自己有些神經衰弱了,從前有人曾說過,先人半步是天才,先人一步是瘋子。
他深以為然。
為了不被當成瘋子,他慎小謹微,盡可能的蟄伏下來,符合時代潮流才能不被孤立對待。
接下來,晚餐正式開始。
在父母的吵鬧中,斗嘴中,談論八卦中,一家人平淡而溫馨地享受今天的勞動成果。
寧靜的夜幕下,這一副家人暢聊,商論孩子未來的美好畫面,卻是突然被一幫不速之客打攪。
嘭嘭嘭!
重重推開木門聲。
幾個黑衣壯漢魚貫而入雜貨鋪。
動作粗暴。
各個一臉冷峻,身強體壯,頭戴粗制黑色圓頂禮帽,身穿黑色短打、長褲的統一服裝,目光虎視眈眈,如惡狼入羊圈,氣息兇狠,貪婪,顯然來者不懷好意,是敵非友。
為首者是一個身材中等,留著濃密絡腮胡,左手指戴著大金戒指,笑起來大門牙缺半顆的中年男子。
當他剛走進來,林友德看清此人后,頓時臉色變得陰沉,皺緊眉頭道:“福老大,這個月的會費前幾天不是剛交過么?還有什么事勞煩您親自登門?”
稱作福老大的中年男子饒有趣味地圍著飯桌走了兩圈,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毫無素質地伸出手來抓了個魚尾巴吸溜著,嘖嘖嘆道:“林老板,你小日子過得還是蠻不錯的嘛,看來找你是找對了。”
“坦白說,目前馬爺生意缺點資金周轉,他老人家希望大家幫幫忙,就當是提前封辦壽宴的紅包。”
說完,“噗”的一聲,福老大嘴里的魚刺直接肆無忌憚地吐出,飽含唾液的殘渣在空中快速飛射,輕輕劃過坐在一旁的林克臉頰,而后墜落于地。
受到如此侮辱的林克,雙目微微瞇起,眼中閃過一絲厲芒,慢慢抬起手背擦了擦臉龐絲絲濕液,赤熱胸膛中的那股滾滾怒氣猶如火山爆發,怒不可遏。
但轉念一想,現今形勢比人強,不宜動手,便盡可能地忍住怒意,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噢,這是林老板的兒子吧。長得白白凈凈的,市里的瀟灑樓可就缺這樣的舞男。”
說完,福老大仰頭哈哈大笑,身后那幾個黑衣大漢也跟著起哄譏笑。
林友德見到兒子居然被人如此羞辱,一時間驚怒交加,騰的一下站起身,似要為林克討個公道回來。
下一刻。
林克突然開口,平靜道:“爹,既然馬爺有困難,那我們還是幫幫好了。做生意,最要緊是和氣生財嘛。”
說完,朝林友德和鄭燕眨了眨眼,暗示不要沖動。
開玩笑。
身為前世的純種社畜,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一絲絲口水而已嘛。若是有必要,即便是一坨屎,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咽下去。
區區恥辱不及他享受福報的萬分之一。
這時,善于察言觀色的林友德及時反應過來,他明白兒子是讓自己趕快打發走這些惡棍,不要得罪他們,免得留下讓其動手的把柄,好讓福老大等人借機發飆。
要知道,萬門鎮地處濱海市的市郊,雖然借助水利要道,經濟頗為繁華,但由于前朝大慶的“皇權不下鄉”的歷史遺留問題,導致至今政府對農村的掌控力還十分薄弱,向來是宗族、鄉紳、黑幫勢力的猖獗之地。
人能百忍則無憂。
本挺著堅挺背脊的林友德,仿佛一下子泄去精氣神一般,足矮了整整一大截,嘆聲道:“福老大,你說要多少吧?”
福老大見狀,嘴角微微上揚,伸出五根手指,嘿嘿笑道:“這個數。”
“五塊乾幣?”
“不,是五十塊!”
“什么?你們.....好吧,五十就五十。”林友德起先大怒反駁,但看到周遭黑衣男子逐漸不善的眼神后,便無奈答應下來。
他轉身走到后房,開始籌備錢財。
不多時,他便將50塊乾幣如實交給福老大,待福老大仔細清點過目后,在充滿譏諷、戲虐、滿足的笑聲中,這幫人揚長而去。
走之前,還順走了雜貨鋪里的一些東西。
眼睜睜地看著這幫土匪惡棍離開的林友德,雙目早已通紅,錢財任人索取,心中屈辱可想而知。
鄭燕作為女人,本性嬌弱,實在忍不住,直接趴在桌子上小聲哭泣。
“大家都說.....朝廷里頭換了個皇帝,皇帝退位了......不再叫皇帝了....好像是叫什么委員的,還說什么還政于民,好日子就要來了。”
頓了頓,林友德嗓音哽咽,氣不打一處來,越想越氣,“嘭”的一聲響,拳頭狠狠捶在桌上,破口大罵道:“管它委員也好,叫狗員也罷,世道還是這世道,朝廷還是這朝廷,一直沒有改變過。”
“要是真為老百姓好,怎么不把這幫惡棍給收拾了?”
“聽人說馬老三之所以缺錢,好像是為了要競選什么....什么議員的,還議員....我去他姥姥的。”林友德歇斯底里的咒罵著。
一旁的林克目光逐漸冰冷,腳步悄無聲息地挪到門口。
趁父母二人并未發覺,一個閃身,迅速溜出門外。
借助道路兩側人家的絲絲燈火,順著街道狂奔向某個方向。
“總有落單的時候,落了單,老子就宰了你!”
此刻。
赤紅著眼的林克,面色發狠,盡顯猙獰之色。
親眼目睹家人被欺負成這副樣子,饒是忍氣吞聲慣了的他,也終究是意難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