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們在碼頭上拆卸著貨箱,將每一箱都細細檢查。伊琳娜在一旁認真記錄著,手里記錄信息的冊子已經厚厚一疊。
“這孩子,指不定到時候能安排進波伊爾商會里,是當會計的料。”
“說不定她能夠從吉恩那里接過一些財政上面的活呢?”
“嚯嚯,原來維先生您還記得吉恩閣下有多忙啊。”米婭吃吃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維先生早就把吉恩給忘了。”
西里爾擦了把頭上莫須有的冷汗,義正言辭道:“沒有,不是,你別胡說,我一直很掛念吉恩的。吉恩男爵為我們西利基做出的杰出貢獻,我一直銘記在心。”
“呼呼呼,就算如此,市政廳可不是任人唯親的…”
“當然是看伊琳娜這孩子確實有能力,才會任用她。”
一旁的占星術師格里利·思達德聽著這兩人的對話,表情都僵硬了:“伯爵大人,我記得你們和伊琳娜小姐應該…年歲差不多吧?”
兩人面面相覷,這才反應過來:“啊,好像確實如此。”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隨后兩人都笑了起來。
西里爾此時并不感到焦慮,哪怕這已經是在碼頭的第三天,查崗的最后一天,而他們并沒有在任何一條商船發現違禁的“物品”。
這場從貨源上的封鎖,似乎是失敗了。
克拉克·羅曼努斯三天來一直守在碼頭,一副要對自己的商會負責任的樣子。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直有意無意地在瞥西里爾,就像是希望看到西里爾吃癟的樣子一般。
然而西里爾要么和法師小姐卿卿我我,要么和精靈小姐你儂我儂——在克拉克·羅曼努斯的眼中是如此的,顯得這名年輕伯爵所謂的“封港”不過是一場兒戲罷了。
尤其是在她們看著“一無所獲”的貨船而后發笑之時,如果克拉克活在輝耀之路所在的那個現實世界,一定會恨恨地道出一句“烽火戲諸侯”。
此時克拉克似乎是看不下去這名年輕領主了,在看到自家的又一艘商船順利通過檢查后,大刺刺地走上前,笑呵呵道:“伯爵大人,我們羅特蘭港,沒有您想查出來的東西吧。”
而年輕的伯爵回過頭,笑瞇瞇的神情有著一種別樣的親和力,又或者說是誘惑力——如果他能再小上個幾歲,七八歲的半精靈,放到市場上該有多搶手。
克拉克·羅曼努斯忍不住如此想到,甚至連西里爾已經開口說的話都沒聽全:“羅曼努斯會長。這不是離結束還有大半天么,你這么著急?”
“著急?不急,我一點都不急。”克拉克幽幽嘆了一口氣,“我只是在惋惜,伯爵大人浪費了如此珍貴的三天在我們羅特蘭的港口,真是不值當啊!”
“看來羅曼努斯會長覺得萬無一失了?”西里爾依然保持著微笑,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懶洋洋地垂落在腰間——那里并沒有掛著劍。
“呵呵,伯爵大人說的什么笑話,三天內預計通過的羅曼努斯商會商船頂多十五艘,您這查了已經有十二三艘,可一點都沒查到。再說了,我本問心無愧,又哪來的‘萬無一失’呢?”克拉克·羅曼努斯左右張望著:
“不過您的手下還真是辛苦啊,每天要查那么多的貨船,我看好像昨天還少了幾位騎士大人,今天會不會忙不過來啊?”
“這就不勞會長費心了。”西里爾手在身前一合,“他們年輕,精力旺盛,多消耗點也是正常…呀,看看是什么來了?”
他伸手指向河道,克拉克·羅曼努斯順著他的指向看去,卻看到羅曼努斯商會牛角標志的會旗飄揚在河面上,顯然來的又是一艘羅曼努斯商會的商船。
克拉克稍有些疑惑,他記自己商會的商船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一艘用于運輸海邊晶礦石的商船,并不會有任何問題。
只不過按照原定的計劃,它應該于今晚抵達羅特蘭,而不是上午這個時間點。
年輕的伯爵已經大踏步走上前:“說不定,這一艘就能給我們點驚喜呢?”
克拉克·羅曼努斯心里莫名地咯噔一聲,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緊迫感,但他所能做的只有緊緊跟上。
貨船在碼頭上停靠,木板搭在了甲板上。騎士們一擁而上,鉆進船艙里,先將水手們帶了出來,集聚在碼頭上。
那些水手們一個個都苦著臉,看到克拉克會長的一刻更是雙股戰戰,幾乎要哭出來。克拉克被他們的表情弄得愈發不安,他想上前去詢問,但西里爾卻恰巧橫跨一步,將他擋在了身后。
“羅曼努斯會長,在這里看著就好了。”
少年的聲音依然如開春暖陽,隨著騎士們從船艙中走出的步伐一同落在克拉克·羅曼努斯的耳邊。可當他看清甲板上的景象之時,這溫暖的聲音卻如同地獄的咆哮,令他整個人都顫抖不已——
首先從船艙里走出的是騎士們,但克拉克·羅曼努斯記得,走進船艙的騎士只有五人,但走出的,卻足足有十幾人。
除了最初走入的五人,其余的面孔,都是昨天以及今天,都沒有出現在碼頭上的!
而在騎士們之后,走出的,是一名肌肉遒勁、著上身的僧侶。
克拉克·羅曼努斯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在第一天晚上那突然到來的貨船來到之后,他立刻派遣手下去調查,在這一條航線、羅特蘭的前一站,安布羅利發生了什么。
因為那一艘貨船,是運輸著這位年輕伯爵想要查到的“東西”的,原計劃中它應該停靠在安布羅利,直到這件事的風波過去了,再起航出發。
雖然訂貨方會不滿,多在安布羅利停留也會徒增消耗,但至少不會被監察使逮個正著。
但那艘貨船出現了,船上的東西卻不見了。克拉克調查后才知道,有一個光頭劫持了船只,放跑了“貨物”,命令船只出發,這才使得船在羅特蘭港口被截停。
而此刻,那名光頭卻出現在了面前本應運送晶礦石的船上,同時出現的還有消失已久的騎士們。
光頭停在船艙門口,半俯下身,似乎是在安慰縮在船艙里的什么人,片刻之后,幾道裹著斗篷的矮小身影緊隨著他走出了船艙,顫顫巍巍地走下了甲板,站在了碼頭上…
“噗通!”
克拉克·羅曼努斯雙膝一軟,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想要向后爬去,逃離這個碼頭,一道銀閃閃的寒光卻在“錚”地一聲中落在他的耳邊,冰冷的寒氣直撲他的側臉,嚇得他發出殺豬一般的大叫聲:“啊,不要,別,我沒有!”
“羅曼努斯會長,您在慌什么呢?”
年輕的伯爵已經轉過身,半蹲在他的面前,手中明晃晃的長劍小半截沒入他身旁的磚地中。
他的臉上微笑依然,但此刻卻只讓克拉克·羅曼努斯想到燃燒的鬼火,扭曲而幽暗。
“怎么您的船上,會有一群不是水手的小家伙出現啊?要不要我讓他們過來,給您好好認一認,是不是您的‘貨物’啊?”
長劍從地里拔出,劍身輕輕拍著克拉克的側臉,他顫抖地甩著腮幫子上的肥肉,喘息不已地道:“不是,絕對不是,這…這些半獸人崽子應該是偷渡的,偷偷混上我們的船的,是的,一定是這——”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意識到,年輕的伯爵好像并未提到過“半獸人”一詞,而那些戴著斗篷的小家伙們,也從未靠近、摘下斗篷。
他微仰起頭,年輕的伯爵背對著陽光,從他的角度看去,那張英俊的面龐此刻完全地被陰影所吞噬,像是一團扭動的黑暗,在笑容中愈發猙獰:
“呀,半獸人崽子?羅曼努斯會長,您,在說什么啊?”
西里爾的笑聲逐漸發冷,他向后退了一步,讓幾名穿著斗篷的矮小身影摘下斗篷——
斗篷脫落的一瞬,克拉克的呼吸,驟然停止。他頭一歪,干脆地昏了過去。
在斗篷下的,并不是他預想中的、被那個光頭放炮的年幼半獸人們。
那只是一群普通的孩子。
羅曼努斯商會的人們看到自己的會長突然暈倒,一個個都想要圍上來,但看著持劍在手的年輕伯爵與一眾騎士在,卻誰都不敢動彈。
而西里爾看也不看一眼昏死過去的羅曼努斯會長,他一手放在嘴邊,用力地吹了一個口哨。在悠長的口哨聲中,只聽到一陣暴躁的馬蹄聲,緊接著一匹渾身黝黑、背上躍動著火光的駿馬斜刺里從一邊的巷口沖出。
年輕的伯爵騰身而起,穩穩落在駿馬的背上,接著化為一道燎原的火光,疾馳而去。
碼頭上的一眾騎士們此時也紛紛吹響口哨,他們的戰馬早已待命在碼頭的附近,此刻紛紛沖至主人的身側。
剎那間,三十余名強襲騎士團的騎士們便已集結完畢,他們隨即策動戰馬,緊追向他們的伯爵大人消失的身影。
而那名光頭的肌肉壯漢領著幾名孩子來到法師小姐面前,合掌深深頷首,隨后光著腳,撒開大步,追向騎士們,速度居然絲毫不慢。
短短幾分鐘,原先還顯得頗為擁擠的碼頭便已空了大半。
羅曼努斯商會的人們此時才擁上前,去照看昏迷過去的會長。但那名有著一頭棕色長發、笑容甜美的年輕小姐輕輕敲了敲手中綴著碩大藍色寶石的長杖,讓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她帶著塞西莉亞三姐妹走到昏過去的克拉克·羅曼努斯面前,法杖輕輕一指,一團水團立刻包裹住了克拉克的腦袋。剛剛還昏死過去的羅曼努斯會長掙扎了起來,他手無力地拍打著水團,卻根本無法使其破裂。
直到他面色紅腫,一副要窒息的樣子,水團才炸碎開來,將他大半個人都徹底打濕。
他連擦了幾把臉,捂著脖子大口喘息著,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一抬頭,看到的便是站在身前的塞西莉亞·羅曼努斯。
“塞西莉亞,你,你爬上了伯爵的床,就想著回來搞垮自己的家人了嗎?”
他立刻破口大罵了起來:“我早看出來了,什么封鎖港口,什么搜查貨船,所有的都是因為你,你魅惑那個年輕的伯爵,讓他針對我!這是我的羅曼努斯家,是我的商會!你這個賤人,婊子,我當初就該把你給…”
然而塞西莉亞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怒意,相反,她以一種不屑的神情看著克拉克,左手摟緊了伊琳娜,右手則任由最小的妹妹羅克珊娜抱著自己的手。
“他去莊園了。”
她只是如此輕巧地說道,隨后嘴角逐漸咧開,直到呈現出一個詭異、讓人看著覺得心慌的弧度。
“他知道地下室的密室,知道你把奴隸都藏在哪里,他早就知道了。”
克拉克粗重的呼吸驟然停止,他肥厚的臉頰抽動著,隨后鼻涕與眼淚一起噴了出來。他跪爬著上前,伸手想要去抱住塞西莉亞的腿:“侄女兒,我的好侄女兒,叔叔,是叔叔錯了,我們是,我們是一家人…”
“法律會制裁你的,克拉克。至于家人…我只有伊琳娜和羅克珊娜,僅此而已。”
塞西莉亞連嫌惡的神情都懶得擺給克拉克看了,她摟著妹妹們,迅速后退兩步,躲到了法師小姐的身后。而克拉克看到米婭·克里斯蒂安的法師長袍后,也根本不敢再往前,他只能低低壓著頭,將鼻涕和眼淚都一并抹在石磚上。
“克里斯蒂安小姐,我沒有什么要說的了。”她真誠地向米婭輕聲說道,卻看到法師小姐輕飄飄瞥了她一眼,那道目光居然讓她莫名打了一個寒顫,就像是法師小姐在警告她似的——
塞西莉亞連忙搖了搖頭,克里斯蒂安小姐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一定不是對自己擺的臭臉。
而米婭也已迅速扭過頭,她持著長杖,示意已經到場的衛兵將克拉克·羅曼努斯銬住,任由后者如何哀嚎,都一句不發。
直到克拉克·羅曼努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碼頭上,她才輕輕抬起法杖,在地上敲了兩下。
“清洗一空。”
溫和的水流將地上污穢的痕跡盡皆抹去。
而遠處的城郊,陰云匯聚,一道閃亮的雷光撕破白晝,炸響在荒野中。
白日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