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島上,一株桃花也沒有。
當然,也沒有黃老邪與黃小邪的身影。
據傳,秦時安期生抗旨南逃,隱居于此島修道煉丹。一日醉墨灑于山石,斑斑點點猶若桃花,故石名“桃花石”,山名“桃花山”,島稱“桃花島”。
桃花島隸屬宋昌國縣,與宋國沿海大多數島嶼一樣,島上并沒有人在此定居。當年,南京府的海軍曾經占據過此島,作為南北航路的中轉站。但是,蒙哥侵宋之戰爆發后,宋國一度封鎖了浙江以東海面的航路。
為了避免與宋國引發不必要的沖突,渤海海軍放棄了在桃花島上的駐軍。不過,島上的營房設施倒是依然健全。
趙權在桃花島東面十里的一座小島上,已經駐留了十天之外,守衛他的,是王顯的三艘黃海海軍戰艦。
北風烈烈,這座小島之上,沒有任何可避風寒的屋舍,趙權只能一直在船上呆著。
還好,初冬時節,天氣雖冷,卻起碼不會有臺風的襲擾。
與賈似道見面,并不容易,尤其是自己現在已經是一國之主。而賈似道,也是一國之相。兩人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許多人的注意,甚至不一小心,都可能引發局部的戰爭。
不過,出乎趙權意料的是,早在三個月之前,伍及初次聯系賈似道不久,就傳回消息,賈似道愿意與趙權會晤。
剩下的,就是什么時間,在哪,以哪種方式,以及如何保密、如何保障雙方的安全等細節問題。
南距昌國縣三十余里的桃花島,對于雙方來說,無疑都是個極佳的會晤地點。
踏白軍少將軍長丁武,與趙權侍衛長大嘟嘟各自輪流帶人上島,細細地掃清了島上的第一個角落。而后,是兩批宋軍分批上島巡查。
再后,丁武領著一支十人隊,與宋軍的一支十人隊,聯合上島做最后的巡視。
此次,陪同賈似道上島的,并非是宋國沿海置制司的水軍,而是寧海軍的守卒。
領軍者,姓文,名天祥,字宋瑞。
如果說,這個時代,能讓趙權感到佩服的宋國人,只有三個人。那么,文天祥則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崇拜之人!
后世無論哪一本史書,對他的贊譽,都未曾吝嗇過絲毫的筆墨。
此人,已經被大多數的國人,視為漢民族氣節的代表者。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如一個小弟般,跟在這個被稱為南宋巨奸的賈似道身后。
實在是,太不和諧了!
而且,尤其讓趙權驚訝的是。這種私下的會晤,賈似道不想動用禁軍,也不想動用沿海的水軍,卻偏偏啟用了文天祥手中戰力一般的守卒,可想而知,此人有多么受到賈似道的信任。
趙權已經第十幾次看向侍立在屋外的文天祥,賈似道見狀疑惑地問道:“權先生,認識他?”
“啊?嗯,第一次見面!”趙權匆忙地收回視線,又最后看了一眼,才對著賈似道說道:“我就是想見識下,宋國的祥瑞到底長什么樣。”
“呵呵——”賈似道也不以為意,輕輕扣著手中的空杯。
趙權重新為他滿上熱茶。
“這么多年,老夫最佩服權先生的一件事,就是這泡茶功夫,堪稱一絕。雖然沒有斗茶花樣繁多,卻自有一股韻味在其中。再差的茶,經過你手,似乎都能化腐朽為神奇!”
“說我茶不行,直接罵沒關系,不用這么委婉!”
趙權端起茶盞,微微一敬。
這間石屋,是空置的兵營。屋內除了一桌兩椅、一個碳爐一套茶具,再無其他東西。
緊閉的窗戶,擋住了屋外的寒風。敞開的屋門,又使整個屋子里總有清新空氣流入。
眼前的賈似道,福態盡顯,但兩鬢已霜,眉頭之上,纏著一股無法掩飾的憂慮。
看來,這老貨最近的日子,過得并不輕松啊。
“權相公,急著見老夫,有何指教?”賈似道一副老神在在模樣。
這是兩個人的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很愉快,第二次很不愉快。但是總的說來,兩個之間,如今也算知根知底了。因此,趙權也不打算跟賈似道繞圈子。
“為元國遣使與宋國議和一事。”
“怎么,有些擔心忽必烈拿你開刀?”賈似道眉毛微挑。
“不,我擔心的,是你們!”趙權盯著賈似道的眼睛,正色說道。
賈似道哈哈一笑,“權相公,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幽默了?”
趙權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想,若非師先生對元國主動議事之事,感覺到了不對,也不會答應與我的這一次會晤吧。”
賈似道眉頭不由一蹙。看來,自己對這次的會晤,答應得有些過于爽快了。
糾結了一會,賈似道終于微微地點了點頭,說道:“元國使者,已到臨安,并達成了初步的和議。”
趙權心里一緊,問道:“他們提了什么條件?”
“開放邊境榷場,允許糧食交易,允許中統鈔與楮幣在雙方境內的流通。”
“你說什么!”趙權把手中杯子往桌上猛的一頓,怒道:“我在北方幾年辛苦布局,用盡一切氣力圍剿中統鈔,你們竟然這么輕松地就給他開閘放流了?”
賈似道兩眼一翻,說道:“你是誰啊?憑什么宋國就不能給元國提供一些支持?”
“你…”
“你擔心忽必烈的威脅,這很正常。可是你為什么沒想過,宋國還擔心你們會不會聯合元國瓜分大宋呢?”
趙權一怔。
是啊,自己是從來沒想過會與忽必烈聯手,可是別人這么想難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更何況,一旦元國被你們所滅,誰又能保證你權國軍隊,不會南侵大宋?一如女真與蒙古!”
趙權頹然地嘆了口氣,無論是當時的聯宋滅蒙還是如今的聯宋滅元,看來終究是一件不可能實施的計策。而且搞到現在,反而讓忽必烈橫插一腳,占了聯盟的先機。
“今年五月,北地河間、益都、燕京、真定、東平諸路蝗災;八月,燕京、河間、開平、隆興四路屬縣再遭冰雹。元國國力損失慘重。
但是,臨安六月大火,燒毀三成屋舍。同樣致使百姓流離失所,朝野上下動蕩不安。
反而是東北,數年風調雨順。如今若論國力,也許集宋元兩國之力,也比不上權國了吧?”
賈似道臉色復雜地看著趙權。
臨安,這倒霉催的城市,似乎每過幾年都要燒一次。看來南宋把國都安置于此,風水有問題啊!可是,就因為這個原因,這對難兄難弟就因此恨上了權國不成?
趙權忍不住地在心里吐了個槽。
“你知道,為什么宋國朝堂之上,寧愿聯元抗權,也不愿意聯權擊元,是什么原因嗎?”
趙權搖了搖頭,他確實有些想不通這個問題。
肯定不僅僅是因為擔心權國會違反盟約,渡江攻宋。
“因為現在整個宋國上下,都在風傳,權國不僅不肯接納儒學與理學人士,甚至還采取打壓態勢,以防止一些大儒掌控朝堂。更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士農工商,本該為天下之尊的士人,在權國卻被排在了工、商甚至于農夫之后。
而元國,雖然執掌朝政的‘八府’中,有武將出身的史天澤,也有畏吾兒人也有蒙古人,但是儒學出身之人,畢竟還占據三席之位。
呵呵,連師某都未曾料到,一個蒙古人出身的國主,卻比一個漢人國主,更加重視儒士。”
趙權皺了皺眉頭。
擯棄儒學人士,并不等于就擯棄學者文人。但是對于宋國的理學人士來說,這確實會成為他們拒絕權國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
可是,權國會為此而改變儒士的地位嗎?
顯然不可能。
“那你呢?”趙權突然醒悟過來,賈似道剛才說的,是宋國朝堂之上的態度,而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我…嗎,也是如此…”
“師先生,也一心想與元國結盟?”趙權根本不相信,賈似道要真的是這種態度,就沒必要來見自己了。
“老夫,也是被理學人士討厭和排擠的對象。”
賈似道手輕輕一甩,說道:“先不談這些,我且問你,若是權國與宋結盟,權國可以給些什么條件或是幫助?”
“你想要什么?”
“元國派來的和談使,目前答應的一些主要條件包括,一是開放對我國的馬匹貿易禁令;二是二十年內息兵不戰;三是會將降將劉整送回宋國,前提是我不得掌控朝政,以免報復劉整。”
“什么?”趙權大驚失色。
忽必烈這一招,太狠了!每一個條件直戳人心啊!
“你不知道,這些條件,元國是不可能實現的嗎?”趙權急急說道,“你知不知道,忽必烈已經在河南聚集了數十萬大軍?你知不知道,劉整正在苦訓七萬水軍,造舟無數!”
“知道啊,那又如何?”
賈似道嘆著氣說道:“如今朝堂之上,理學人士已成氣候。加上近年來,老夫行事確實有些過于急率,得罪之人無數。他們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以將我排擠出朝堂。如今有一個這么好的借口,為什么不接受呢?”
趙權湊過頭,問道:“你舍得嗎?”
“息兵二十年,這么長的時間,對于如今朝堂上的那些人來說,足夠了。如此可保他們在有生之年,宋國再無兵患。這是足以告慰太廟之勝事,何樂而不為?
而且,劉整一旦回歸宋國,對于負責和談之人而言,又是一件潑天大功!”
“和談,不是你在主持?”
“元國和談使,指定非葉夢鼎不談。”
太子詹事葉夢鼎,如今已是宋國簽書樞密院事,并以明堂恩進封臨海郡公。是賈似道“公田法”最強勢的反對者,也是宋國理學人士的扛鼎之輩。
這個傳說中的大奸臣,對付一個葉夢鼎,竟然沒有還手之力?
趙權滿臉疑惑地看著賈似道。
賈似道卻以為他不相信自己所言,搖了搖頭,沒再細說。
朝堂的形勢,發展成如今局面,也是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原以為,有官家的鼎力支持,有自己坦蕩的處事方式,有諸多眼光長遠的有志之士,哪怕改革之路多艱,自己也必定可以堅持下去。
打算法已經暫告一個段落,公田法在兩浙東路的試行大獲成功。再給自己幾年時間,如果可以推行全國,大宋必將一改如今滿目瘡痍的財賦狀況。
再有十年休養生息,重肅兵馬。中興大宋,也未嘗是件不可能之事!
然而,讓賈似道沒有想到的是,他最大的支持者,趙宋皇帝,卻已重病纏身,久臥病榻而無心政事。
更沒有料到的是,榮王趙與芮竟然憑著即將繼位的皇子,支持葉夢鼎,開始布局朝堂。
甚至于連那些平日里,總懷著一腔報國熱情的太學生,也開始公然反對自己。
節節敗退啊!
每想及于此,賈似道便是一陣陣的無奈。
自己本不愿插足太子之爭,可是太子卻落于他人之手。
榮王的反對,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推行公田法,利益受損最大的,必然就是榮王這種擁有良田十數萬頃之人。
只是賈似道沒有想到,榮王的反撲,會如此的堅決與強勢。
而且,自己手中,已經沒了對抗的任何籌碼。
官家一旦駕崩,皇子繼位,榮王便是堪稱太上皇的存在!
而朝中諸公,大多數人都與葉夢鼎一樣,希望可以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將自己驅離朝堂,以中止公田法的實施。
公田法,真的不可行了嗎?
賈似道一時陷入深深的迷茫。
“師先生——師先生——”
趙權提著茶海,候了半天,賈似道卻依然抓著他的茶盞在那發呆。
趙權只好一把奪下被他緊捏在手中的茶盞,放下,倒入熱茶。
賈似道怔怔地看著趙權,突然問道:“你,還要不要嘉禾嶼?”
“嗯?要啊,為什么不要?”
“你準備立子矜之子,為權國太子嗎?”
“這是我的私事吧?師先生問這種話,是否冒昧了點?”
賈似道默默地算著,說道:“今年,六歲了吧。權相公韶華正盛,倒是不用急著立儲吧?
十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