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內,又響起淅淅索索的議論聲。
蒙哥一死,和林必亂。
窩闊臺汗死時如此,貴由汗死時也是如此。如今蒙哥汗一去,別說和林,連整個天下,都會為此而動蕩。
但是,眾人眼中的忽必烈,卻依然沉穩如山,沒有絲毫的驚懼與慌張。
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為所動的氣勢,頓時讓所有人為之嘆服。
這,才是王者之霸氣!
忽必烈則陷入沉思。
他考慮的,根本就不是蒙哥為什么會死的事情。早在半個多月之前,當他正式下令全軍攻打鄂州時,他其實就已經知道了這消息。
現在,自己的異母弟末哥第一個派來信使,這是一種表態。只是不知道如今還在四川的蒙漢軍隊中,還有多少人會公開支持自己?
自己既然收到了已經半公開的消息,那么留守和林的阿里不哥,也不會晚多少天。
會不會被他給搶了先機?
“王爺!”第一個出聲的人,是郝經,“大軍當歸!否則必有傾覆之患。”
忽必烈臉現不豫之色。
撤軍,勢在必行,其實無須討論。可是現在就大談撤軍,難免引發軍心浮動,甚至蒙哥去世消息一旦擴散,很可能導致整支部隊的崩潰。
郝經此人,眼力有,也總是能最迅速地看清事件的本質與重點,卻偏偏總是不注意場合,總是毫無顧忌地談一些令人難以接受的言論。
這一點,讓忽必烈感到極度的不適,卻又不得不和顏以對。
“易經有云,惟圣人能知進退存亡,不偏不倚。王爺才智過人,剛毅果斷,足以統御天下。然自出師以來,進而不退,臣下于真定、于曹、濮、蔡州等地,反復進言,今形勢急迫,故再進狂言。
大汗駕崩,天下將亂。王爺理應遣使至各軍統帥,相繼退軍,回歸京師以處置皇位承繼大事。如今大軍于此,不當進而進、江不當渡而渡、城不當攻而攻,耽誤時日,我軍必疲。而川東敵軍一旦回援,封鎖江河,堵截我軍,那時就是想撤軍也無路可撤。
大汗駕崩,信息一旦擴散,我軍必亂而敵軍氣勢必盛,戰機已去,勝不可求!
且阿里不哥若登基正位,傳詔中原,行赦江北,那時王爺將何以自處?”
道理說的很明白通透。
忽必烈只能強摁著滿心的不耐煩,問道:“郝先生以為,當如何撤軍?”
兩軍混戰,其實最麻煩的便是撤退。
一支大軍,尤其是十萬人的大軍,在進攻或與敵正面對戰時,保持如虹氣勢并不算太難。但是想在撤退時,還能保持頑強的軍紀,保證大軍在敵兵的追擊之下撤而不潰,幾無可能。
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必是千古名將。
忽必烈雖然有自信可以控制住這支南征之軍,但也沒有覺得自己可以堪比千古名將。
戰場之上,畢竟不是他最為擅長的所在。
“議和!”郝經昂然答道。
“留重兵截住江面,與宋議和,允其割讓淮南、漢上及梓、夔兩路,劃定疆界,貢納歲幣。而后王爺可留下輜重,輕騎渡信,直抵燕都,以定中原。再遣一軍迎回蒙哥大汗靈柩,接收皇帝寶璽,遣使召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及諸王駙馬,會集于和林,為大行皇帝治喪,以得大義名份。
差官至汴京、京兆、成都、西涼、東平、益都、南京府各地,以撫慰軍民百姓。如此,天下可定!”
忽必烈微微頜首。
郝經此人,雖然讓人覺得討厭,但是這一系列安排,倒也滴水不漏。
只是,阿里不哥會聽自己的嗎?
旭烈兀會從西征途中回師嗎?他回來了,是支持自己還是阿里不哥?
而最讓忽必烈忌憚的,卻是南京府!
趙權,若是得知蒙哥去世的消息,他會怎么做?也許自立,也許支持某個蒙古王公。忽必烈不清楚。
唯一能肯定的是,南京府一定不會支持的人,就是自己!
如果南京府與益都一旦結成盟友,將會是自己掌控天下的最大變數。
忽必烈沉穩的臉龐之下,是不斷翻滾的思緒。
形勢預判、兵力衡量、錢糧估算、分合定策…
兀良哈臺!
這支依然在宋國中部苦戰的部隊,是忽必烈這次南征的主要目的之一。
跟隨自己南征大理的十萬蒙古精銳,就只剩下兀良哈臺這一萬多人。平定西南、苦戰宋國,這是一支除了旭烈兀西征之外,最精銳的蒙古部隊了!
也是比霸突魯手下還要純粹的一支蒙古人軍隊。
忽必烈舍不得放棄,也絕不能放棄。
一旦能將他們從宋國的泥淖中接回北撤,兀良哈臺必將成為自己最為忠誠的蒙古軍隊。不僅如此,這支軍隊將會成為自己震懾漠北、獲得漠北蒙古部族支持的最大依仗。
而想把這支軍隊接應北歸,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攻打鄂州!
還打?
大多數部下與幕僚,都怔在了那。
郝經悲憤莫明,大聲喊道:“王爺明鑒,必須即刻停止鄂州之戰,迅速北歸。否則,禍不久矣!”
忽必烈臉色一沉,這廝烏鴉嘴,著實討厭!
其他幕僚見到忽必烈突然陰沉的臉,大多都納口不言。
郝經被忽必烈怒目一視,打了個輕輕的哆嗦,不敢多加頂撞。卻手指諸位同僚,怒道:“諸公,同為幕府佐助,為何臨危而退,不與某竭力相勸王爺?劉秉忠劉忠晦,你往日自稱幕府之首,為何明知王爺行事不妥,卻不勸諫!”
劉秉忠一怔。幕府之首?自己這么說過嗎?
他臉現尷尬之色,瞥了一眼忽必烈。
還好,似乎沒有生氣。
但是,此時再不表明自己態度,的確有些說不過去了。
雖然自己也認同郝經的觀點,覺得王爺應當立即起兵北撤。只是王爺如今心性越來越為堅定,早已不是自己當年可以窺探心思的那個蒙古王子了。當眾駁斥他的意見,只能自取其辱。
劉秉忠有些無奈地對著忽必烈拱手施禮,而后對著郝經說道:“為幕僚、為臣子,自是該盡心力為王爺提供良策,為王爺拾遺補闕。但是,卻不能為王爺行決策之權!
王爺深圖遠慮,我等自愧不如!”
這話,說得圓滑,沒有公然說出自己的意見,卻讓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什么。
可是,忽必烈心頭,又掠過一絲不喜。相比劉秉忠,郝經似乎突然間讓人覺得沒那么討厭了。
郝經正待指責,阿里海牙掀帳而入。
“有一宋人,自稱宋軍使者,求見王爺。”
宋人來使?
郝經急急問道:“可是過來和談的?”
阿里海牙搖了搖頭,“不知道。”
“姓甚名誰?”
“宋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