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之戰已經過去三天了,趙權依舊沒有從迷茫與混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是各種狂歡的士卒。
壽春城內外,進進出出的,全是蒙古與真定的士卒,或是拖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或是換著一身拼湊而成的宋軍鎧甲,或是抱著一些收繳來的武器。還有的,甚至扛著一兩個女子,直接在營帳中快活。
可能是史天澤特地交待,真定兵在劫掠之中有所控制,沒有再去屠殺城內所剩不多的百姓。但別里虎手下蒙古兵,如出山惡虎,完全的肆無忌憚。
壽春充實的府庫讓真定軍斬獲頗豐。但大戶早已逃亡殆盡,使士兵在三天的劫掠中,并未得到預想中的收獲。大多數的蒙古兵因此極度不滿,他們不單搶劫城內的居民,連略有收獲的真定兵也往往逃不過他們之手。彼此間大多語言不通,蒙古兵也不耐煩多說,伸手討要不成,便撥刀相向。
直到這些蒙古兵紅著眼將目標鎖定在府庫的時候,史天澤才出面讓別里虎稍微控制下這批欲壑難填的蒙古兵。
壽春城內的平民因此更加的成為了蒙古兵的泄憤對象。史天澤又被迫發出一條軍令,他無法限制蒙古兵不殺人,只能要求他們必須把殺死的尸體扔進城外護城河內,否則將沒收其劫掠所得。
三天之內,被殺的壽春降兵與城內居民已超過千人。西城外的壕溝已經被和著血水的泥砂完全填滿。沖天的血氣中,是一團團縈繞不去的蚊蠅。
紀律最好的,卻是郭侃的百人隊,幾乎沒人參與到壽春城中的狂歡。不過,郭侃雖然沒有縱兵劫掠,卻另外從史天澤那領得一大批財物,每個部下都獲得豐厚賞賜。
連陳耀都獲賞了一塊拇指大小的金子。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真的金子,歡喜得啃了半天。
趙權沒去看到底給自己分賞了什么,似乎有一大堆東西,有衣服有馬具有銀子,每個人說是還有百貫的宋鈔。
他并不太在意這些,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花這些錢。而且這些東西也就是讓他稍微過目后,就全部集中起來存放。秦子緒解釋說,為了方便大伙兒行軍作戰,這些賞賜的錢財物品,由他統一保管,等戰后再讓大家攜帶回家,或是交給指定的人。
這做法倒是不錯,省了趙權很多麻煩。
從收繳的器械中,漸丁隊的每一個人都挑了些兵器。李毅中特地要了副完整的㔶筒木弩,趙權本來想要把神臂弩,沒要著,可能壽春城中是真沒這東西。他只好要了把未破損的突火筒。只是突火筒所使用的火藥卻不肯給,說火藥是集中管控的重要物資。
辛邦杰特地到趙勝的書房里給他找了不少趙勝的藏書,這東西不值錢,似乎也沒人看得上。
加上施玉田與蔣郁山另外送給他們的一些小玩意。趙權等人終于明白了“一夜暴富”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幾個人就是剛進城的鄉下小娃,哪里見過這么多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連最不茍言笑的李毅中,都會時不時咧著大嘴傻笑。
戰爭,真的是發財的一條絕對捷徑。
其他士兵在城內大索三日,包括漸丁隊在內的郭侃部,在城外負責警戒了整整三天。
趙權心里反而有些感激郭侃了,要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樣的心情進入壽春城,這個在他眼里如同地獄,在其他真定兵那又視若天堂的地方。
趙權有時也不太明白自己這種迷茫而郁悶心情的由來。按理說很不應該,不管怎樣,仗是打勝了,自己與小伙伴們不但都活下來,還得了許多的賞賜。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過于做作了,如果此戰中自己或是小伙伴哪一個別說戰死,就是缺個胳膊斷個腿,他現在都不可能這樣安靜地郁悶著。
但他始終無法確切地找到自己郁悶的根源。
“快樂是屬于他們的,我什么都沒有。”
這句話,似乎可以說明他現在的心情,又似乎不行。
對于趙權的郁悶,最不理解的人是吳一虎。在他認為,打仗從來都是這樣子。作為被征召入伍的士卒,他們平日是沒有薪俸的。要是戰勝了還沒有劫掠,沒有賞賜,那靠什么生活。而且這種戰勝后的“大索”也是必須的,否則士兵們根本不可能有動力再打下一場戰爭。
趙權因此卻更加迷茫了。
打戰,是為了什么?活得更好些?得到更多的賞賜?還是生存?
他很明白,身處亂世之中,想要存活諸多不易。自己必須學會面對戰爭,可是這樣的戰爭跟他想象中的戰爭完全不一樣,也遠超他如今的心里承受能力。
為什么要打仗?難道說,是因為別人要打仗,然后自己被迫跟著打仗,再把更多的人扯入戰爭?
戰爭所謂的“正義性”——這種傳說中的東西,他沒有絲毫的感受。
趙權突然覺得,這似乎是一個很莫明其妙的世界。命運已經完全被別人掌控,冥冥之中,如一條堅硬的長索扯著自己,卻不知道是誰在扯著,要把自己扯去哪,也根本不知道這條長索哪一天會斷掉,更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時候才有能力砍斷這根看不見摸不著的長索。
壽春城的三天大索一結束,丁武便主動領了任務,帶著漸丁隊全體人員離開壽春。
一行人順著淝水逆流往南。
氣溫略有回升,趙權感受到一些秋天的清爽,精神也為之一振。
他們此行,是作為真定軍的信使,往六安方向尋找察罕的蒙軍主力,匯報壽春的戰況,再約定下一步的行軍方向與日期。
帶去的,有一張長長的物資清單與兩個木匣。
史青身上背著的木匣里,其中一個裝的是安豐知軍趙勝的首級。
當趙勝在城頭提劍自盡的時候,趙權就在城下看著。那一瞬間,他突然就被決然的趙勝激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