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亮的曙色照在長江上,濁浪翻滾,隱隱泛出發白的泡沫。
時辰尚早,江畔靜寂幽暗,一群水鳥低鳴著掠過水面,越過停泊渡口的一艘艘漁舟,飛入對岸的山崖。
“阿浪,何必這個時候走呢?殿下答應過我,一定會對你們大加賞賜。無論是銀錢,還是官位,都不在話下。你我弟兄攜手合力,一定能一飛沖天,成為人上之人。”孫秀站在渡口的棧板上,手執折斷的柳枝,依依不舍地對色浪說道。
一艘小漁舟停靠在旁邊,巨孟蹲在船頭,解開栓樁的纜繩,隨手抄起撐船的竹篙子,靈巧一抖,耍出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槍花。
郭解把準備好的細軟包袱遞給色浪,口中也道:“秀哥兒說的沒錯!大哥你再考慮一下吧。如今太子很賞識我們游俠兒,正是你我兄弟甩開膀子,轟轟烈烈干一番大事的好時機!”
色浪瞇著眼,頭戴草帽,赤足趿拉著麻鞋,一副沒睡醒的憊懶樣子。“說起來,我這輩子還沒出過建康呢。”他打了個哈欠,接過細軟包袱,拋向等候的漁船。
巨孟輕捷地揚起竹篙子,挑中包袱,勁力一抖一沉,穩穩接住了包袱。
“阿浪!”孫秀還待勸說,色浪懶洋洋地搖搖頭,指著遠處棲息在漁船上的一排灰黑色水禽:“二弟,阿秀,你們曉得那是什么鳥嗎?”
“當然曉得,是鸕鶿嘛。阿浪,我們小時候常來江里游水,怎么會連鸕鶿都不認識?”孫秀隨意瞧了一眼,當即答道。
“野生的鸕鶿自由自在,想吃魚就吃魚,想飛哪就飛哪。可漁民養的鸕鶿呢?抓到一條大魚還得從嘴里挖出來!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睡,什么時候回船上,哪里由得了它們?”色浪從眼角摳下一粒黃色的眼屎,用手指揉了揉,彈向江水,“阿秀,二弟,你們兩個都有雄心壯志,一心為上頭奔走,想博個大好前程。哥哥我一向懶散慣了,受不得那個拘束了。”
孫秀蹙眉道:“阿浪,就算你不想效忠殿下,也沒必要離開建康。去外頭闖,其實更難。”
“我窩在京都,當了這么多年地頭蛇,也想出去浪一浪,當一條過江龍嘛。”色浪摘下草帽,目中灼灼精光一閃,掃過方圓數丈,察看是否有人追蹤。“更何況小命要緊!我們破壞游街,大大地落了崇玄署的面子,道門會甘心放過我們嗎?博陵原氏和那個永寧侯世子會放過我們嗎?樹大招風啊!道門和原氏要立威,不選我這個游俠兒的頭子選誰?我要是不出去避一下風頭,包管在某天夜里死翹翹的,連尸首都找不到。”
孫秀道:“有殿下護持,崇玄署和原氏不敢亂來,負責京都治安的司隸校尉可是殿下的心腹重臣!”
“我怕死,還是不冒險了吧。”色浪拍了拍孫秀的肩膀,心中暗道,你那個主子更危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只要搞死了我,太子可以憑借你和老二,迅速吃掉游俠兒的勢力,到時好處更大。
只是這番話不便對阿秀明言,他聽不進去,也傷兄弟感情。
郭解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頭,大丈夫富貴險中求,怕死難道就不會死了?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大哥終究是心氣低了些!
“阿浪!”孫秀欲言又止。
“別婆婆媽媽的,我走了!”色浪腳跟一蹬,騰空躍上船板,目光掃過孫秀和郭解,躊躇片刻,肅然道,“臨走前,別怪當大哥的說幾句喪氣話。多大的魚,就游多深的池塘。小魚蝦硬是鉆進大江大海,會被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哪怕有一天,你們青云直上,變成手握權勢的貴人,也須得記住‘分寸’這兩個字!”
“大哥,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只管放心去,等你回來,弟兄們一定風風光光地來接你!”郭解拍著胸脯道。
色浪在心里輕嘆一聲,拱手抱拳作別。巨孟收起船板,撐起竹篙子發力一點,漁舟箭一般竄出去數丈,駛向茫茫江心。
“阿浪!”孫秀望著逐漸遠去的船影,眼眶一紅,雙膝頹然跪倒,泣聲高喊,“是我拖累了你!”
“哼,他倒也曉得!”漁船上,巨孟撇了撇嘴。
“我打聽過,阿秀前幾年為青州石氏做事,受了不少屈辱,這次回建康是憋著一股氣。做兄弟的,怎么能不幫他呢?再說我也想出來闖一闖,你我兄弟攜手,會一會八荒的各路英雄好漢!”色浪仰靠在船舷上,用草帽遮住了臉。
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老二心太大了。遲早有一天,郭解會與自己沖突。與其將來鬧得兄弟鬩墻,不如先把游俠兒首領的位子讓出來,成全了老二。
“反正我聽你的,出去耍耍也好。”巨孟嘿嘿一笑,雙臂劃動船槳。四周薄明微暗,濤聲連綿,江水開始變得湍急。兩岸危崖林立,叢林像奔掠而過的巨獸,蒼青色的輪廓在晨曦里越來越清晰。
漁船拐過一個急彎,遠方水天相連處,倏而透出一線亮彤彤的紅光。
正是日出江上的一刻。
色浪的草帽陡然從額頭滑下,露出一雙凌厲如電的雙眼。
旭日浮出,江赤如火,水天霞光耀眼,一道人影仿佛挾著千百道紅亮四射的朝暉,從江崖上高速撲下,一拳猛然擊向漁船。
“轟!”
四周的氣溫驟然攀升,漁船如同一下子掉進了一只熊熊燃燒的大火爐里。江水像燒紅的鐵汁沸騰起來,閃爍水波折射出刺目扭動的火光,小漁船似燃著了烈焰,發出焚燒般的“噼啪”聲!
色浪心頭驟然一緊,知曉自家兄弟的生死懸于一線!
對方這一拳擊出,恰是旭日初升、霞光眩目的一刻。時機拿捏得妙到巔毫,近乎于道,暗暗符合天時逆轉、生死突變至理,深得高手攻擊中的“天時”真義。
當代名教的精神領袖,大楚浩然書院的山長孟無屈,曾談及高手對決的三大關鍵:一曰天時,二曰地利,三曰人和。
對方襲向漁船的一拳不僅應合天時,還極為契合地利。不僅居高臨下,盡得蒼鷹撲兔之勢,還將自身的火屬性拳法與江水、日光巧妙結合,拳法威力釋放得淋漓盡致。
這一拳同樣極盡人和三昧。
人和主要指高手對決時,雙方心理上的變化。無論是憤怒、喜悅、沮喪、激昂、驚恐…種種情緒都會引起個人精神層面的變化,從而影響戰力發揮,被對手加以利用。
色浪心知,對方這一拳看似浩浩蕩蕩,籠罩整艘漁船,實則勁氣高度集中,矛頭直指船首的巨孟。
若是他只管自己保命,任由巨孟面對這煉神返虛的巔峰一拳,巨孟必死無疑,但他大可利用這難得的時間蓄勢發力,或攻或逃,掌控戰局的主動。
若是他急于援救巨孟,必會顧此失彼,令自家的防護漏出破綻,被對手趁虛而入。
“逃!”色浪厲嘯一聲,一腳猝然飛出,將巨孟踢得翻船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