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來個族老的目光隱晦交觸,原景仲輕咳一聲,正待說話。
“小輩,聽好了!”原天錫搶先咋呼了一聲,雙目瞠視支狩真,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少年臉上,“別以為自己是永寧侯世子就了不起!看到老夫照樣得規規矩矩,尊稱一聲六公!要是出言不遜,沒大沒小,老夫自會請出族規治你!”
原景仲面色一沉,目光刀刃一般刮過原天錫,起身向上一禮:“老太君,族長,此子雖懷原氏血脈,但那趙蝶娘出身庶門,家世卑微,怎可…”
“趙蝶娘的身份,大可容后再議。原老太君,諸位族老,既然滴血驗親無誤,便按侯爺的意思,立原安為侯府世子。”王夷甫打斷了原景仲的話,目光掠過一干族老,沉聲說道,“諸位見證過了原安的血脈,接下來,是侯爺的家事。”他是永寧侯下屬、王氏族人,又是官身,無需太過遷就這些族老。
原景仲冷笑一聲:“事關原氏門楣,高門家聲,可不是原敦一個人說了算的。”暗中使了個眼色,其余族老便要附和。
“喂,你這是說話不算話嗎?”丹頂仙鶴不耐煩地一拍翅翼,絲絲縷縷的微風拂向原景仲,銳如千針萬劍。原景仲駭然閃開,身后的墻壁“噗噗”輕響,陷出無數只深深的孔眼。
眾人大驚失色,原老太君側目瞧了瞧仙鶴烏溜溜的眼珠子,暗感訝異。不過鶴兒與她多年相伴,生死與共,情分勝似姐妹,她自不會當眾相駁。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老夫說話,向來一個唾沫一個釘!”原天錫拍拍胸脯,大聲喝道。
眾多族老恍然看向原天錫,又瞟瞟上首那頭丹頂仙鶴,轉而神游物外,一言不發。這趟水深得很哪,還是讓別人出頭好一些。
原景仲無奈之下,頻頻向屋角的少年示意。后者卻仰頭翻眼,故作不知。
逆孫!逆孫!原景仲心下大怒,要不是為了你的前程,何至于此?他硬著頭皮,欲再分辨幾句,又被支狩真搶白道:“即便我是永寧侯世子,我也姓趙,不姓原。”
“狂妄無禮!你必須姓原!老太君,族長,老夫要請出族法,狠狠懲治這個忤逆小輩!”原天錫橫眉豎目,指著支狩真怒聲喝斥。
原景仲氣得七竅生煙,這兩個賊子一搭一檔,句句坐實了侯府世子的身份。他將心一橫,還要再說,原老太君輕輕一點鳳頭拐杖,頓時滿座正襟危坐,鴉雀無聲。
原老太君靜靜地看著支狩真,美目仿佛兩汪古潭,水色明澈卻難以見底。隔了良久,她開口道:“老身只有一句話要問你,你在窮鄉僻村居住了十一年,而今來到繁盛京都,將欲如何自處?”
眾人心知,老太君是在考究少年的心志。這也是世家、道門的慣例,師長發問,子弟作答,以此明心見道。
原景仲不由精神一振,原老太君的話題看似簡單,其實不然。若少年回答要大展宏圖,志在鴻鵠,容易淪為夸夸其談,甚至有忘貧貪貴之嫌。試問一個鄉野小兒,憑什么在龍爭虎斗的建康有所作為?但若以清高自詡,談君子固窮,那又何必從鄉野來此富貴之地?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入鄉隨俗。”
丹頂仙鶴的瞳孔里露出一絲笑意,原景仲心叫不妙,聽到原老太君道:“王長史說的不錯,這是原敦的家事。”
原景仲面色青白,頹然坐倒在椅上,眾人陸續離去,那個少年走過支狩真跟前,兀自鼻孔朝天:“我原天賜可沒興趣當別人的兒子,哼!”
“天賜是景仲族老的嫡孫,也是過繼侯府的人選。他性子雖傲,人卻實誠,值得世子一交。”王夷甫低聲道,領著支狩真告退,前往拜見永寧侯。
廳堂上,只剩下原老太君一人,看著空空蕩蕩的兩排座椅出神。
“鶴兒?為什么要幫他?”過了很久,原老太君問道。
“嘻嘻,因為他長的俊呀。”丹頂仙鶴睒睒眼珠。
“原來小蹄子動了凡心,該打!”原老太君輕叱一聲,探手去拍丹頂仙鶴。鶴兒輕巧側身,翅尖撓向原老太君腋下。原老太君盈盈擰腰回旋,反過去撓丹頂仙鶴的長頸。一人一鶴來回追逐,嬉戲打鬧,一串串笑聲像夜空眨動的閃閃繁星。
許久,丹頂仙鶴臉頰通紅,喘息著撲進原老太君懷里:“婉兒,好久沒這么高興啦!記得以前,我們最喜歡玩撓癢癢了。”
原婉微微一怔,輕撫著鶴兒滑密的翎羽,低嘆一聲:“因為我們都老了呀。”
“好想和你再翹家一次,偷偷溜出去玩啊。”
“你還好意思提!騙我說自己有羽族血脈,要去天荒羽族的虛空山找媽媽!”
“明明是你不想嫁給謝氏的謝青峰,才帶我逃出家門的吧?”
一人一鶴齊齊捧腹大笑,丹頂仙鶴道:“那個孩子,讓我覺得很親近,就是想幫他一把。”
原婉心頭一顫:“鶴兒…”
上次鶴兒這么說,還是百年前。那日風雪漫天,出走的千金小姐抱著小鶴一路奔逃,狼山八魔的狂笑聲在背后窮追不舍。
再然后,那個人就如天神出現,劍光掠起,勝過了天上最孤潔的雪。
濺開的血花猶如紅梅盛放。
“婉兒,別怕,我覺得那個人很親近呢。”小鶴在耳畔呢嚀,少女怔怔地望著那個人,雪花飄下來,朦朧了眼睛…
那一劍,帶走的不僅是狼山八魔。終此一生,她再未出嫁。
“婉兒,婉兒!”丹頂仙鶴用腦門頂頂她。原婉惘然抬首,不知不覺,一年年便這樣過去了。最后一次聽到那個人的消息,猶是十五年前,他與裴長歡論道怒江,從此杳杳無蹤。
“既然鶴兒喜歡那個孩子,就幫他一把。”原婉默然了一會兒,低聲道,“不幫也不行。那些族老鼠目寸光,哪曉得侯府的麻煩。”
丹頂仙鶴道:“尚書省的捕頭來過好幾次了吧?”
原婉冷笑一聲:“六年死了六個孩兒,長公主又病逝,怎不惹人疑心?”她拿起鳳頭拐杖,走出大門,遠眺青花長巷。
月光仿若為她披上一層銀色的鎧甲,莊嚴又美麗。
“有我在,誰也休想動原氏分毫!”昔日的少女昂著頭,目光凜然,再也找不到一絲柔弱。
鶴兒凝視著她,垂下纖長如玉的脖頸。滿地月輝流瀉,從前的許多樂趣,也是這般無聲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