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看來今天又等不到肥羊了!”
一個獐頭鼠目的削瘦男人趴在索橋后方的草叢里,罵罵咧咧地丟開攥得出汗的黑鐵弓,把濕滑的手心在草地上擦了擦,探頭探腦地往索橋對面張望。
斜陽西下,昏黃萋草和煙。三十丈長的索橋在暮風中輕輕搖晃,麻藤的結繩泛起點點夕光,像鍍了一層亮燦燦的金粉。
懸吊的索橋下方是裂開的深壑,灰綠色的亂石犬牙交錯,劍戟倒插。一旦對面有人走上索橋,削瘦男人的同伴就會揮起大斧,砍斷索橋,他也會配合地射出利箭。來人必將掉下深壑,摔得粉身碎骨,然后便可借助繩梯溜下去,搜刮對方攜帶的財物。
“呼嚕——”他的同伴發出響亮的酣睡聲,長滿濃毛的手腳平攤,呈大字型仰躺在及膝高的草叢里,鼓起的大肚皮上擱著一柄銹跡斑斑的大板斧,正隨著呼嚕聲一起一伏,蒜鼻孔還不時吹出一只大大的鼻涕泡。
“胖虎,你他奶奶的別睡了,該醒醒了!”削瘦男人狠狠踢了同伴一腳,明明踢在腰間,卻像撞上一塊石頭,疼得他齜牙咧嘴。
“俺的雞腿!”胖虎猛地坐起身,大板斧“砰”地掉在地上。他吞了吞口水,東張西瞧,“俺的雞腿呢?俺正在吃一條好大好肥的雞腿!”
削瘦男人沒好氣地道:“哪來什么雞腿,毛都沒一根!你他奶奶的做夢呢!”
胖虎操起大板斧,急道:“肯定是你偷吃了俺的雞腿,不然你咋曉得雞腿上沒毛?快賠給俺!”
削瘦男人瞧著比自己身板還寬的斧身,心里一哆嗦,悻悻地道:“這幾天連下大雨,一只肥羊都找不到,我哪來銅子兒給你買雞腿?等做上一票,我再賠你就是了。”要不是他的老搭子前天被人黑吃黑,而胖虎人傻力大,他才不會選中這個憨貨入伙。
“說話算數!”胖虎眨了眨小眼睛,用鐵斧比劃了一下,“俺的雞腿比這口斧子還要大好多。你一定得賠這么大的,少一點都不行!”
削瘦男子呆了呆,氣得只想操他奶奶的。
遠遠地,驚鳥掠空,一個瘦小的影子映在索橋對面的草坡上,被夕暉斜斜地拉長。
“肥羊!”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道。削瘦男子趕緊趴好,興奮地抓起弓箭。謝天謝地,生意總算要開張了。
人影一步步向索橋走來,那是個十多歲的人類少年,眉目如畫,出奇地俊秀,襤褸的衣衫結滿血污,背著個大簍子一搖一晃。
削瘦男子盯著少年仔細瞧了幾眼,壓低聲音:“這小子不像什么硬茬子,應該是逃難來的,可以放手宰割。”
“好像是個窮鬼啊,衣服咋比俺的還要破哩?”胖虎泄氣地松開大板斧,咕噥道。
“什么窮鬼?你再瞅瞅,這小子的皮膚比百花院的娘們還水靈,過去一定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削瘦男子不屑地瞥了瞥胖虎,一個只曉得雞腿的憨貨懂什么?歷來不少云荒人類王朝的公子小姐,因為派系傾軋家破人亡,卷款避走蠻荒。對面的小子看起來狼狽不堪,多半是逃亡途中遇到兇獸,連護衛都死光了。
這可是油水最肥的兩腳羊!削瘦男子陰森一笑,對胖虎打了個手勢,搭弓拉箭,瞄準對方。
少年走到索橋跟前,環顧四周片刻,彎下腰拽了拽繩索,忽然身子一歪,軟軟栽倒,就此昏迷過去。
削瘦男子目瞪口呆。不用動手,肥羊自個兒倒了?他打劫數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類好事。他本想補上幾箭,但少年恰好被索橋的拴石擋住了大半個身子。
“他奶奶的!胖虎,走,跟我去瞧瞧這肥羊。”削瘦男子遠遠觀察了一會兒,終究按捺不住貪婪,持弓竄出草叢,迅速跑上索橋。胖虎提著大板斧跟在后面,不停地嘮叨:“別忘了大雞腿,比俺的斧子還大的雞腿…”
“他奶奶的,胖虎你別跳啊,這索橋經不起你折騰!”胖虎體大力沉,索橋頓時劇烈地晃蕩,驚得削瘦男子滿臉煞白。
“俺沒跳啊!你瞧,這才是跳呢!”胖虎委屈地嚷道,用力蹦跳了幾下,渾身三百來斤的肉亂抖一氣。“咔嚓!”腳下的木板猛然碎裂,胖虎往下摔去,毛茸茸的大手急抓繩索,高大肥壯的身軀吊在半空,來回晃悠。
“快救俺!”胖虎急得大叫,索橋猛烈搖動。“呲啦——”麻繩應聲撕裂,索橋齊中而斷。
“你——”削瘦男子慘叫一聲,翻滾著摔下深壑。“砰!”血花濺開,他掛在壑底一根削尖的石筍上,被捅穿小腹。
“他奶奶的…”削瘦男子悲憤地瞪向半空中的胖虎,咽下最后一口氣,雙目兀自怒睜。
支狩真立即起身,俯視隨著半截索橋來回晃蕩的胖匪,一時也愣住了。以他過人的聽覺、目力,早發現這兩人心懷不軌,因此故意暈倒,誘使對方近身襲殺。只是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
“救命啊,哪個來救救俺胖虎!俺還小,不想那么早死啊!”胖虎一手揪緊麻繩,另一只手猶自抓牢大板斧,發出殺豬般的高亢叫聲。他忽然瞥見支狩真,不由大喜過望,滿臉的紅痘痘似發出光來:“小肥羊,好肥羊,快來救救俺呀!”
小肥羊?支狩真呆了呆,沉聲喝道:“你是草鼠?”所謂草鼠,是指那些混跡在蠻荒中部的流匪小賊。他們沒什么高深的武技、術法,只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靠坑蒙拐騙或打劫弱小混口飯吃。
“草鼠?俺明明是胖虎!”胖虎困惑地眨巴著眼睛,“小肥羊,你認錯人了吧?難不成,俺還有個親兄弟,跟俺長得一模一樣?”
支狩真蹲下身,匕首藏在袖子里,拉了拉橋索:“你要我救你?”
胖虎連連點頭:“你要是救俺,俺就保證不打劫你,還給你買雞腿吃!整個宰羊集的人都曉得,俺胖虎說話算話,從不騙人!”
支狩真心中一動,再往北去,便是蠻荒中部兇名赫赫的“宰羊集”。那里地勢險惡,四通八達,荒寨野鎮遍布,三教九流橫行,魑魅魚龍混雜。不僅潛伏了無數黑、白兩道的通緝要犯,連天荒羽族、巫族、云荒人類王朝也在宰羊集秘密設置據點,進行各種見不得光的交易。他現在不過是煉精化氣,清風又重創未愈,難以動手。如果有熟人領路,相信會安全許多。
支狩真氣貫雙臂,猛一發力,拽著橋索把胖虎幾下拉了上來。
“可把俺嚇壞啦。小肥羊,多虧你了!”胖虎隨手丟下大板斧,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座沉重的小肉山,震得塵土飛揚。
“閣下叫胖虎?”支狩真悄悄攥住匕首,這樣的草鼠即便翻臉,他也能對付。
胖虎奇怪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小肥羊你耳朵不太好嗎?俺說過好幾次了啊,俺就叫胖虎。對了,你咋地突然昏倒,又突然醒了?俺明白啦,你是被俺吵醒的!”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黑色短褂的口袋,“俺這兩天沒弄到錢,欠你的雞腿晚點還,行不?嘿嘿,不過,俺可沒說是多大的雞腿哦。”
支狩真擺擺手,客氣地道:“這位胖虎大叔,雞腿什么的不重要。請問宰羊集…”
胖虎當即打斷:“不,雞腿很重要!”
“…當然,雞腿是很重要。”
“可俺現在拿不出啊!”
“那不重要。”
“可你剛才說很重要!你干嗎耍俺?”
“…好吧,你覺得雞腿重要就重要好了。”
“難道你又覺得雞腿不重要了?小肥羊兄弟,男人說話,不能顛三倒四,要一個唾沫一個釘啊!”
支狩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胖虎盯著支狩真審視了一會兒,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俺曉得了!你受傷了,腦瓜子不好使了!”
支狩真看見胖虎臉上露出的同情之色,深深地吸了口氣。天曉得,這樣的渾人,怎可能在鬼域般的宰羊集活下來?
“咦?小肥羊你還背了一個受傷的老頭子?”胖虎這才發現藤簍子里的清風,后者抬起頭,淡淡地瞥了一眼胖虎,心頭陡然一震,居然是四大修體之一的渾金璞玉身?
渾金璞玉身與金肌玉骨身、八面玲瓏身、清凈不染身并列為四大修體,這樣的人資質天縱,無論練武還是修術,都可一日千里,遠超常人。
“這是我的六爺叔。”支狩真輕咳一聲,“我們途中遇到了狼群,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胖虎大叔,你曉得宰羊集怎么走么?能否勞駕帶個路?”
“俺知道啊,俺就住那兒。”胖虎撈起大板斧,霍然站起,足足比支狩真高出兩個頭。“要帶路你早說嘛,老扯雞腿的干啥?”
支狩真嘴角抽搐了一下。胖虎探頭看了看斷橋,一揮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喊道:“小肥羊,大膽地跟俺走!”
他們繞著草坡走了半圈,來到一處陡壁。胖虎把斧柄咬在嘴里,雙手摳住石壁,向深壑爬去。陡峭的石壁一路往下,被鑿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小窩,剛好可以立足。
支狩真跟在后面,一邊五指緊扣石窩,慢慢下攀;一邊留意胖虎舉動,匕首始終攥在手心,未敢懈怠。
“氣貫手足,內吸外滑。騰挪屈揚,壁虎游墻…”支狩真身后,又傳來清風輕微的提點聲。
支狩真心領神會,四肢伏踞,三殺種機劍炁涌向掌心、足心。劍炁時而生出吸力,粘住生滿青苔的滑溜巖石;時而變為彈力,觸壁輕躍。身軀猶如壁虎滑行,一會兒橫移,一會兒直落,沿著石壁靈巧游竄。
兩人下到壑底,胖虎走到削瘦男子的尸體邊上,哭喪著臉:“俺的大大大雞腿沒了。”他順手剝下對方的衣褲、襪履,遞給支狩真,“小肥羊,你這身打扮明顯是外來的,去了宰羊集要被欺負,快點換了吧。”
支狩真心頭微凜,先把外衫給清風套上,自己換了里衣、綁腿褲和鞋。衣褲都是用一種粗麻紡成,墨綠色的植物汁液染就,縫制的針腳甚是粗糙。鞋子是野豬皮的短靴,磨損大半,瞧不出原先的顏色。雖說衣履大了些,但也可將就。
隨后,二人攀住深壑另一頭的繩梯,奮力爬了上去。
半個多時辰過后,張無咎拄著樹杖,氣喘吁吁地追至深壑跟前。四周草浪涌動,空空蕩蕩,唯有兩截軟軟垂下的橋索,在昏昏暝色中隨風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