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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余生的選擇

  “您如此風華正茂,我衷心相信,在遠離這一切紛爭之后,您可以過得很好,而您腹中的這個孩子,也將成為您余生的一大慰藉。夫人,好好考慮我的話吧。”

  艾格隆的話,可謂是慷慨激昂,鞭辟入里,唯一奇怪的是,這話居然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勸自己的政敵不要尋短見,勇敢地面對人生,這姑且還算是“權宜之計”,但是勸她不必再考慮夫家的感受,對比之下,諷刺效果簡直拉滿。

  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好像也沒比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好多少。

  不過,經過他的勸說之后,卡洛琳公主,開始漸漸地恢復理智。

  在最初確定自己懷孕的時候,她的精神飽受沖擊,害怕這一切被世人知道,因此身敗名裂。

  但在本質上,她的恐懼并非源自于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羞愧。

  說到底,作為法蘭西曾經最頂尖的貴婦人,又是一個寡婦,她就算真的找樂子,那又怎么了?她身邊的那些貴婦人們,又有哪個沒做過類似的事?

  不過,偷情是可以抵賴的,只要自己不松口,那誰也沒辦法指責;但懷了孕,那就有了最明顯的證據,因而無從抵賴了。

  她所害怕的,只是此事傳出去之后,讓已經風雨飄搖的王室聲名掃地,甚至可能被迫要跟自己的兒子決裂。

  如果失去兒子的敬愛,不僅僅是親情上的損失,更意味著她唯一的政治資本也丟光了,她今后不可能再擁有保王黨內的政治地位了。

  對政治死亡的恐懼,壓過了一切,甚至讓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過,這也只是片刻的情緒激動而已,當她心中最初的恐懼和激動漸漸消褪之后,那種尋死覓活的沖動也就漸漸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又是對生命的眷戀。

  自古富貴人家的孩子就很惜命,畢竟他們擁有過的、享受過的實在太多,生命對他們來說是無限精彩的體驗。

  而卡洛琳就更加如此了,她生而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長大了又嫁給王子,甚至還有可能成為未來的王太后,在宮廷當中備受敬仰,享受了人間一切富貴奢華…這樣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下定決心去死呢?

  一旦赴死的激情消失,對生的眷戀就重新占了上風,同時,理智慢慢地回歸了她的頭腦,她又開始用政治人物的本能,來權衡利弊了。

  她當然知道,這個波拿巴小子肯定沒安好心,他要拿自己的“穢聞”來當笑料,動搖法蘭西國民對波旁王家僅剩的尊敬;但反過來說,這也意味著,他確實希望自己能夠配合。

  而且,從他的承諾來看,只要這一場風波結束,他不會再關押自己,那么自己就不用在牢獄當中漸漸老去,而是可以重新得到自由的生活。

  在冒險潛入法國之前,她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慷慨赴死”的準備,但是當真正面對生死關頭,并且還有時間冷靜思考之后,她最終還是面對了心中對生的眷戀。

  如果沒有懷孕這件事,她其實會選擇頑抗到底——那就是竭力保住自己的尊嚴,在面對波拿巴皇帝、面對審判自己的法庭時,慷慨激昂地為自己辯護,痛斥偽帝和僭主以及他的那些走狗們,想方設法扮演一個“寧折不彎”的、波旁王室的孤高守衛者的形象。

  但是這個選擇,已經隨著突然的懷孕而徹底消失了。

  那么,現在自己的選擇,就只剩下兩個了:

  要么,在一切都曝光之前,想方設法地死去,成為一個“烈士”,為保王黨人留下體面和號召力;要么,失去公公、兒子和保王黨人的尊重,失去所有的政治影響力,但可以活著、自由地度過余生。

  而且,一旦這么選擇,她也并不是無處可去——她是兩西西里王國的公主,大不了可以重新回去意大利生活,就算父母親不接納自己,她手里還有足以度過余生的資財。

  雖然名聲喪盡,但至少也可以好好地活下來,也許甚至還能重新組建一個家庭,過上和過去毫無關系的生活。

  怎么選?

  一個小時前的她肯定要選前者,但是激情的沖動消失、重新開始利弊權衡之后,她經過短暫的思考,最終得出了結論,她還不想死。

  “您說會允許我離開,這是真的嗎?我又該怎么相信您?”于是,在沉默了許久之后,她低聲問艾格隆。

  這個問題,也無異于就是向艾格隆暗示,她松口了。

  艾格隆當然聽得出來這種暗示,所以他的心里頓時就大喜。

  “殿下,您是個聰明人,我也是,所以我也就沒有必要說一些可笑的蠢話來敷衍您了。我把話說得直白一點:您這么一鬧,波旁王室自然名聲掃地,而您也等于失去了一切利用價值,對于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貴婦人,我囚禁了又有什么用呢?平白無故只是讓我背負惡名罷了,我從不做無意義的事情。

  而且,雖然您肯定不喜歡我,但您肯定也聽說過,我這個人一向言出必行,我以我的家族名譽起誓,只要您合作,那事情結束之后我就放您走,而且以后只要您不再和我為敵,那我也絕不為難您。”

  看到艾格隆以家族名譽起誓,夫人就更加定下了心來。

  畢竟,在這方面他的名聲倒是不錯。

  不過,看到艾格隆如此開心,她的心里自然也有著難以抑制的怨恨和憤怒。

  哪怕心里已經傾向于合作(其實就是屈服),她還是想要為自己找回一點點顏面來。

  “您是說,在這之后,您希望拋下亡夫,另尋新歡,重組家庭,在另外一個和法蘭西毫不沾邊的地方度過余生…就跟您的母親路易莎公主一樣,對嗎?”她一邊問,一邊挑釁性地看著艾格隆。

  而她的譏刺,立刻就產生了效果。

  艾格隆的眼睛頓時迸射出了寒光,這一瞬間,他怒不可遏,幾乎想要一拳錘爆面前這個可惡的女人。

  真的怒不可遏。

  而最讓人憤怒的是,這是真的。

  因為他母親真的做過了一次。

  甚至更過分,早在1821年拿破侖死去之前,他的母親就已經在奧地利和奈佩格伯爵同居在一起了,并且懷上了孩子,只有等到拿破侖死訊傳來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氣然后順理成章地和伯爵結婚。

  作為美泉宮里那個形同囚徒的孩子,他對這一切都只能默默接受。

  這些事,在這十幾年當中,作為“皇室八卦”,早已經傳遍了歐洲所有的宮廷甚至民間,但隨著他走上帝位,還沒有哪個人敢于對他當面提起過。

  而現在,一個俘虜,一個階下囚,一個已經注定聲名喪盡的女人,居然當面揭了他的瘡疤。

  可惡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受盡人間一切屈辱和痛苦,甚至死亡都會是一種奢侈!

  一瞬間,憤怒的艾格隆幾乎就要這么干了。

  但是,在又過了一個瞬間之后,他的憤怒又猝然消退,轉而變成了一種深沉的郁悶。

  你在生氣什么?生氣她說出了一件人盡皆知的事情嗎?生氣她說出了別人不敢說的事實?你躲避事實,又有什么意義呢?難道你能夠改變所有那些已經發生的事嗎?他捫心自問。

  自己如果在這個女人面前暴跳如雷,那反而是讓她看了笑話。

  他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后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說出“對,我希望您做一樣的事”這句話來。

  面對童年開始積累的心理創傷,他邁不過那個坎。

  卡洛琳看到他氣得七竅生煙的樣子,心里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樂,但是她也不想再刺激艾格隆,所以,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對視著,

  又過了好一會兒,艾格隆輕輕地嘆了口氣。

  “無疑,夫人,您確實戳中了我的心,讓我怒不可遏。不過,此時此刻,讓我們作為兩個成年人來面對彼此各自的現實吧。

  您必須承認,您現在已經輸掉了自己的所有籌碼,只能在“死去”和“離場”之間做出選擇,我并沒有覺得自己虧欠了您,在兩個政治家族的搏斗當中,誰也不會欠誰的,勝利就代表著正義!所以,別指望我因此而內疚。

  而假設您選擇離場,去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那我當然最樂意看到了,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您就要再走我母親的路。”

  說到這里,艾格隆苦笑了起來,“您看得出來,即使到今天,我也未曾原諒過我的母親,我怨恨她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我恨她并不是恨她尋找情人,或者拋棄了皇后的身份改嫁,在我看來那都是她的人生自由,我恨她,是因為她把我當成了不堪回首的人生階段的象征,因而為了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她故意疏遠了我!一位母親,疏遠自己的兒子,對他不聞不問,甚至還暗藏嫌棄,難道兒子不能反過來恨她嗎?”

  說到這里,艾格隆的心情變得逐漸激動,聲音也變得更加刺耳了起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雖然她嫁到法蘭西來確實蒙受過屈辱,可是皇后的尊位難道還不足以讓她滿意嗎?即使不能,那我又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我就要被她嫌棄和疏遠呢?有必要做得這么不留余地嗎?難道離開了法國我就沒資格好好當她兒子了嗎?

  我不僅僅怨恨過,我還等待過,在我童年的幾乎每一天,我都等著某天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然后和顏悅色地看著我,對我說‘抱歉,兒子,媽媽對不住你,但是媽媽也是受害者…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接下來咱們好好共處吧’,真的,僅僅需要說這么一句就夠了,可是我等了十幾年,這一句話卻從沒有等到過,這就是哈布斯堡長公主為她長子所做的一切!

  沒錯,我是一個迷戀權力的怪物,因為就是權力造就了我,也是權力幾乎毀滅了我,也只有權力才能讓我奪回我想要的一切,彌補我所有的缺憾…我是為成為皇帝而生的,我人生迄今為止的經歷也只告訴我一件事——沒有權力,一個人哪怕曾經擁有一切,那也什么都不是!”

  在以沖動和冷漠兼具的激情,說出了這番獨白之后,艾格隆轉過了視線,重新看向了夫人。

  “夫人,您把您自己和我母親相比,雖然這是為了故意氣我,但我無法否認,其中也確實具有相似之處,您正走在自己人生的岔路當中,歷史正在造就另外一個路易莎,而接下來也許歷史就會造就出另外一個我…”

  被艾格隆這么一說,原本還暗自得意的卡洛琳頓時也面色慘白起來。

  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未來提到自己的時候,可能也會是這么一副恨意滿滿的樣子來。

  也許她將會成為他人生當中無法提及的傷疤了。

  一想到這里,她頓時也心如刀絞起來。

  “您想到了?既然想到了,那其實還不晚。”艾格隆微微一笑,然后語氣也變得溫和了起來,“我從沒有見過亨利,不過我想,我們的經歷既然如此相通,那么我們的想法自然也會相通,即使現在有人會唾罵您,但那個孩子在長大之后,他會懂得事理,也會知道您的所作所為,并不比自己的父親過分,而那時候,他不會因為這些事憎恨您的;但是,如果您既讓他顏面無光,接下來對他不聞不問,那么這種怨恨恐怕就無法消除了,到時候等他長大成人…你們就再無和解之日了。所以,我建議您,在獲得自由之后,想辦法聯系到他,然后向他好好道歉吧。雖然您注定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但至少您還可以通過定期的通信聯系,給予他母親的溫情,這樣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夫人安靜地聽著,這一次沒有再出言嘲諷,“真沒想到,您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以皇帝之尊,關心自己死敵們的精神健康,聽上去實在有點駭人聽聞,就連艾格隆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皇帝就是可以任性的。

  反正,對這些已經沒有威脅的“敗犬”,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我自己開心而已,您不必介意。或者,您也可以理解為,這是我在略施小計,想要讓波旁王家在未來,內部繼續紛爭不休…隨便您怎么理解吧。”艾格隆冷笑著聳了聳肩,然后又注視著夫人,“那么夫人,您怎么選擇呢?”

  這一次,夫人只是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后又長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那我就接受這一切吧…不然我還能怎么選呢?不過,我再怎么樣也是個公主,也是王妃,是太陽王的后人,所以我要求您絕不能把我當作對公眾的展示品,我要安靜地生下我的孩子。”

  “這一點寬容我倒還是做得到的。”艾格隆輕輕點頭,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接著,仿佛是剛剛認識的朋友一樣,他拿起了夫人的右手,然后輕輕地在她的手背上親吻了一下,以此來作為告別。“那么,祝您往后的余生可以盡量快樂地度過,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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