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白天喧囂的楓丹白露宮,此刻已經陷入到了寂靜當中,在這里的廷臣、傭仆們,絕大多數都在各自的住處沉睡,只有夜班執勤的衛兵們,依舊忠實地履行職責,在各處巡邏和警戒。
誰也沒有想到,在此刻,帝國最尊貴的兩位陛下,卻還沒有入眠。
非但沒有睡,他們此刻還在有點微妙、甚至有點危險的氣氛當中,對峙著。
艾格隆不愿意用對峙來形容,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現狀好像就是如此。
雖然在過去,因為他的風流浪蕩,夫妻兩個人也偶爾會有爭吵,但那種爭吵并不致命,甚至也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日常生活,艾格隆依舊我行我素,只是頂多表面上裝一裝而已。
但是,在一次次被欺騙,一次次被迫讓步之后,特蕾莎的精神好像來到了一個“臨界點”,她好像已經受夠了忍讓和息事寧人,寧可向丈夫攤牌,也要索取一些她認為天經地義的東西。
當然,除了驚懼之外,面對著此刻淚眼婆娑,搖搖欲墜的特蕾莎,艾格隆終究還是有著幾分憐憫。
他自己也知道這些憐憫和偽善沒有區別,但是終究還是免不了憐憫。
他隱隱約約也察覺到,如果今天他沒有安撫住特蕾莎,或者至少讓特蕾莎多少“服氣”一點,那么這件事就將成為夫妻兩個人過不去的坎了——如果那樣的話,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她說她羨慕敢于舉兵造反的貝里公爵夫人,這是認真的嗎?艾格隆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愿意面對這樣的景象。
所以不管怎樣,現在他必須把情況控制住。
“特蕾莎,先別激動——”于是,打定主意之后,他先是輕聲安撫特蕾莎,然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我有哪一點像是在激動嗎,殿下?”特蕾莎卻不服氣地反問,“我現在很平靜,既沒有跟你大吵大鬧也沒有哭天搶地,我只是以妻子的身份,心平氣和地問你問題而已,而且我所期待的,也只不過是得到你的答案…難道這樣也不對嗎?”
艾格隆沒有再搭腔,因為他知道,特蕾莎現在處在精神上的抵抗狀態,無論自己說什么,她一定都會唱反調,然后就是吵架。
所以,他拉著特蕾莎的手,把她從梳妝臺邊拉到了窗邊的座椅上,然后再從櫥柜里拿了一瓶葡萄酒,接著,他為兩個人都倒上了一杯酒。
“特蕾莎,你先喝一口定定神。”他溫言對特蕾莎說。
然而特蕾莎今天是真的來脾氣了,別開臉就是不搭腔。
“特蕾莎,我知道你心里現在有怨恨,而且這些怨恨都是你占理的——所以,如果你只是想要吵架,那么我們就這樣枯坐一晚算了,你想要罵我多少句話都行。”艾格隆微微嘆了口氣,“但如果你是希望和我好好溝通一下,那我懇請你,至少讓我們兩個都心平氣和下來再說…我很愿意奉陪你的。你沒有選擇跟我大吵大鬧,而是質問我,那不就是意味著你想要和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嗎?那么現在還要等什么呢?”
雖然特蕾莎現在還是滿腔怒氣,但是面對艾格隆的眼神,她終究還是咬了咬嘴唇,然后拿起艾格隆遞過來的酒杯,仰頭喝了一大口。
清涼的酒液帶著酒精的苦澀,一股腦地順著食道灌入到了她的胃中,讓她本就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更加猶如紅撲撲的蘋果一樣,顧盼之間也充滿了年輕少婦的青春和成熟混合起來的魅力。
而艾格隆此刻也是唯一注視著她這個樣子的人。
確實很漂亮,甚至可以說是此刻歐洲各國當中最漂亮的國母(畢竟其他君王都上了年紀),而且更加可貴的是,她還全心全意的愛著自己,無怨無悔地追隨自己,甚至都不是為了皇后的虛榮。
還能找到另一個這樣的皇后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怎么就這么貪心呢?
對這個問題其實艾格隆自己也有點不可思議。
但是沒辦法,他就是這樣永遠不知足的壞蛋,而他自己也深刻地理解這一點。
趁著特蕾莎還沒有戒備,艾格隆突然俯身,親吻了一下特蕾莎的額頭。
舌尖上傳來了汗水的咸味,不過味道并不重。
接著,在特蕾莎茫然的注視下,艾格隆誠心誠意地又夸了一句,“親愛的,你真漂亮。”
特蕾莎先是驚訝,然后一瞬間眼睛里閃過了喜悅,但馬上,這喜悅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來,變成了失落和怨恨。
“再漂亮又能怎樣呢?你寧可注視別人,也不愿意注視我…”
“我承認,我確實有錯,但現在你在氣頭上,也不免有些夸大其詞了——”艾格隆苦笑了起來,然后又注視著特蕾莎,“特蕾莎,我一直以來對你如何,你不可能感受不到…我絕不可能無視你的。”
特蕾莎頓時語塞。
不管怎么樣,夫妻兩個人在結婚之后,確實過上了一段堪稱幸福的生活,甚至足以羨煞旁人——如果不是因為過去的幸福,她現在又怎么會如此失落和怨恨呢?
失落和不甘頓時涌上心頭,讓她終于忍不住傾訴起了心中所想。
“來到這里之后,你就換了一個人了!我不知道是權杖改變了你,還是你過去把自己隱藏太好…總之,在之前,你根本沒有試圖隱瞞過我什么,也沒有試圖躲避我,我們親密無間,我們分享彼此全部的生活,我們活在只有我們的世界里…”特蕾莎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胸口也隨之劇烈地起伏了起來,“你永遠也無法想象,當初在瑞士的小村子里時,我是多么開心!我們就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看書,寫信,畫畫,滑雪…而你一直在我的身旁,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了,可是…可是來到這個國家以后,我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我每天都看得到你,卻每天都看不清你!你躲避我,隱瞞我,甚至欺負我…你讓我承受了一次次外界的恥笑,卻不愿意讓我得到任何安慰。你知道嗎,每次我都會去想,殿下只是任性一下而已,以后都會好起來的,每次我都會這么安慰自己,然后就原諒你…可是我的一切努力,為什么全然換不到任何一點回應啊?欺騙還在繼續,你甚至和我此生最厭惡的女人上了床!你難道就不能稍微體諒我一點嗎?殿下,哪怕一點也好呀,那樣我就可以說服自己,繼續去忍受這一切了!”
說到這里,特蕾莎忍不住哽咽了,但是深藏于血脈和骨髓當中的驕傲,讓她終究還是強行控制住自己,沒有哭出來,只是雙目有淚光閃動,注視著自己最深愛的丈夫。
而艾格隆靜靜地聽著妻子的傾訴,他知道,特蕾莎完全情有可原。
怎么說呢,其實她的“底線”是一步步往后退的,她容忍了夏奈爾和艾格妮絲的存在,甚至容忍了兩個人公開的私生子,她最終的訴求也非常簡單——別讓那個可惡的女人擠進自己的生活中。
從任何角度來說,這個要求都稱不上過分。
然而,這個“底線”還是被自己無情地踐踏過去了,甚至都沒有猶豫過多久,得知這一切的特蕾莎,不炸毛才是怪事。
這也得虧現在她還沒有發現剛才和自己對質的人是蘇菲而不是瑪麗亞,否則恐怕她此時可能就已經精神崩潰進而做出什么不可測的事情了。
而就算如此,現在艾格隆也要面對自己一手造成的殘局了。
世界往往就有一種微妙的平衡,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做到萬事都順心如意,他和蘇菲重逢時有多爽,現在就得為當初的“爽”而付出修補裂痕的代價。
所以,現在到底該怎么修補呢?
這個問題,即使是自負智計過人、口才了得的艾格隆,也不禁陷入到了迷茫當中。
對面的這個人,可是和他同床共枕了幾年之久的妻子,而且同樣聰慧過人,自己有沒有敷衍或者當面說謊,她肯定能夠看得出來。
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要裝模作樣的話,恐怕只會起到反效果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擺明了說吧,艾格隆猶豫了片刻,然后下定了決心。
“不,特蕾莎,我沒有變。”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一直都是當初那個王子…我憤世嫉俗,我自私自利,我為了奪回自己的皇冠和權力,而不惜一切代價…我就是那個樣子的人,至今都沒有變過。”
停頓了片刻之后,他又繼續說了下去,“當然,除了憤世嫉俗和迷戀權力之外,我還有別的一些東西,我喜歡擺弄文字和詩歌,我喜歡音樂,我喜歡所有那些舒適的享受…并且我還樂意和你分享這些享受。當初在希臘和瑞士,除了奪回皇位之外我心無旁騖、現實也容不得我去想別的,所以我當然只能顧好自己身邊的生活…而恰好,當時就只有你在我身旁,我當然樂意把我所有的快樂都分享給你。”
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但是后面的潛臺詞當然也不言自明了——成了皇帝之后,他就有太多的余裕去追逐自己另外的享受了。
并不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
對于他的回答,特蕾莎并沒有特別大的反應,因為實際上,她知道這些。
她只是不愿意去讓環境改變自己而已。
酒精的苦澀滋味兒,仿佛還在嘴邊盤桓,她想要再說什么,但是一時間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而這時候,艾格隆也繼續說了下去。
“在我們這個王族的世界里,愛是極為稀有的東西,而我居然能夠從你這里得到如此純粹、如此毫無保留的愛,老實說,我非常感動,甚至受寵若驚。正是因為這種感動,所以我在羅馬的時候答應了你,一定要娶你,而我履行了我的諾言,我將會用我的余生去堅守這個諾言——”
“可那是感動,并不是愛。”特蕾莎低著頭小聲說。“我們在奧地利的時候相處那么久,難道我就沒有打動過你嗎?我明明已經那么努力了…”
“我很感激你當時所做的一切,只可惜,我當時志不在奧地利,我不得不在感動的同時,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到你的愛意里…我請你原諒我,我當時只能這么做。”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此時他的心理也百味雜陳,“而后面,面對你的執著和努力,我也被打動了…我們重逢,我們結婚,我們相處了這么久,我當然不可能不愛你。是的,相處也是可以產生愛意的,對此我絕對肯定——”
“但那還是遠不如我給你的,而且永遠不如。”特蕾莎輕輕地咬了咬嘴唇,又有點心酸地哽咽了起來。
“是的,但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自己也沒辦法改變——”艾格隆嘆了口氣。“而且,所有這一切,我都沒有隱瞞,我從一開始就告訴過你,無論是明示還是暗示我都做過。”
“可是你最終還是答應了!”特蕾莎的心跳陡然加速,她仿佛是察覺到了什么,最終仿佛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樣,大聲提醒丈夫,“我們曾經過得那樣幸福…”
“是的,我也要告訴你,那段時光也是我迄今為止最幸福的時光之一…”艾格隆也老實點頭承認。
接著,他又話鋒一轉,“但是對我來說,無論什么日子,都比不上我手握皇冠的日子…都比不上現在。我知道你愛我,但如果真的愛我,那你不能只愛我的一半,那個陪你幸福過日子的我,和現在的我,是同一個人,密不可分,而且從來沒有變過!我不是在為自己狡辯,我只是在跟你說出這個事實…”
“那么,難道我們永遠回不去了嗎?”特蕾莎不甘心地問。
“那是當然,皇位就是我的命,你讓我當不了皇帝,那就是要殺了我…特蕾莎你肯定知道這一點的。”艾格隆又一次斬釘截鐵地回答。
接著,他又放緩了語氣,然后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也許,等到晚年精力衰退之后,也許我會厭倦了凡塵瑣事,厭倦了為了維護權力而每天殫精竭慮,也許我會把權力扔給我們的子孫然后帶著你去某個鄉間城堡隱居…但在這之前,我絕不可能放棄我的皇冠,一秒都不會放手的。”艾格隆以莫大的自信和決心,說出了自己的又一句心里話,“特蕾莎,如果你想要毀壞我最珍貴的東西,那你就是在要我的命…兩者沒有任何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