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菲飄然而去,夏奈爾才終于從剛才的震驚當中回過了神來。
她忍不住有節制地埋怨起了瑪麗亞,“瑪麗亞殿下,您有話就好好說嘛,何必這么夾槍帶棒呢?蘇菲殿下本來那么開心的,被你這么一攪和,差點就大發雷霆了…您想要提條件以后有的是機會提,在這個關鍵時刻讓大家不開心,這又何苦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是故意的。”瑪麗亞冷笑,“我就是要讓他們不高興,然后通過這種方式,告訴他們我不是可以隨便擺布的——難道這么多年了,你還不了解他們兩個嗎?他們就是貪得無厭自高自大到極點的人,平生只考慮怎么讓自己高興,滿足自己的欲望,根本就沒有在乎過別人的感受!他們要是真的完全開心了,那所有其他人都別想開心!”
雖然瑪麗亞的話很難聽,但夏奈爾張開嘴想要反駁,卻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特蕾莎殿下的例子就鮮活地擺在了這里,她從沒有做錯任何事卻因為丈夫的一次次背叛而蒙受了那么多羞辱,甚至還曾經一度成為了輿論的笑柄,而到了現在,陛下甚至還打起了和老情人重溫舊夢的主意…如果不是那么心狠的話,又怎么會做到這個地步呢?
可是就算是這樣的陛下,她也還是喜歡。
瑪麗亞繼續冷笑著說了下去,“我如果心甘情愿地自我犧牲,用自己的一生來成全他們,他們也許會可憐我,但絕不會尊重我。尊重!這就是關鍵,你明白嗎?尊重有時一文不值,有時候卻價值萬金。而我現在就是要狠狠地刺激他們,讓他們知道必須尊重我,不尊重我的話就會有嚴重的后果,知道我是他們必須討好的人,而不是他們說幾句漂亮話就可以哄得團團轉的人…這樣我以后才能夠得到我想要的生活。”
瑪麗亞的“理論”,夏奈爾并不認同,但是卻又隱隱間覺得好像也有點道理。
歸根結底,兩個人的追求也完全不一樣,夏奈爾只需要陛下將自己留在身邊就可以滿足了,她對“位置”并不敏感,而心高氣傲的瑪麗亞想要的卻是更多更多,哪怕幫忙了,她絕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工具人,而是要做必須討好的“恩人”。
姐妹兩個和特蕾莎,三個人的恩怨糾纏,積累了多年的怨念,天曉得會搞出多大的事。
唉,殿下們的事情我怎么管得著呢?我只要把我的分內事做好就行了…夏奈爾最終只能無奈地在心中嘆息。
盡力規勸、兩不相幫,這就是她所能夠做到的一切了,盡管她知道,這種規勸其實沒有多大用。
夏奈爾只能放下心中的無奈,繼續自己在美泉宮的日常。
而就在第二天,她卻突然收到了一個意外的邀請。
——卡爾大公夫婦,邀請她前去自己的莊園做客。
這個邀請,讓夏奈爾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按理來說,她這次來到奧地利,主要任務只是覲見皇帝,順便完成陛下的計劃;但是,卡爾大公作為陛下的岳丈,他想要見見法蘭西皇帝的私人特使,好像也有理有據。
正因為如此,所以夏奈爾盡管心里沒有準備,但還是硬著頭皮接受了這個邀請。
好在,她之前和大公一家人也有過不少接觸,因此她知道這對夫婦性格都正直而且隨和,不是那種自恃身份居高臨下的人,更不會輕易為難別人,所以倒也沒有太緊張。
這一次她沒有帶著瑪麗亞,而是自己孤身一人,坐上了大公派來的馬車,來到了大公的鄉間莊園。
這并不是她一次來到這里,過去艾格隆為了婚約的事情而造訪大公一家的時候,她就曾經跟著來過幾次,時隔幾年之后,這里的一切倒是和記憶中也沒有太大的變化,而是一副青山綠水的鄉間景色。
在夏奈爾來到莊園之后,大公夫婦以接待貴客的禮節,站在屋外迎接了夏奈爾。
這么鄭重其事的接待,讓夏奈爾有些受寵若驚,所以一見到他們,就連忙屈膝,畢恭畢敬地向兩位殿下行禮。
“尊貴的殿下,我很榮幸能夠造訪您一家。您如此招待,實在讓我不勝惶恐…”
“無妨,你是弗朗茨的近臣,而且還肩負著訪問我國的使命,我們理應禮貌一些。”卡爾大公揮了揮手,示意她不必拘謹。“請跟我進來吧。”
說完之后,夫婦兩個人轉身帶著夏奈爾來到了宅邸內。
夏奈爾心里知道,大公夫婦這么給她面子,也是看在了女兒的情分上,按理說她應該開心,可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她就禁不住心里有些難受。
一直以來,卡爾大公一家對艾格隆的所作所為,跟隨著艾格隆的夏奈爾都看在眼里,特蕾莎這種狂熱的愛戀姑且不論,大公夫婦也可謂是對女婿關愛有加,甚至在艾格隆幾次三番讓女兒難堪的情況下,他們也依舊默默地支持著這對小夫妻。
可以說,岳父岳母應該做的,他們都已經做到了。
可是…他們得到了什么回報呢?
夏奈爾越想越是不敢想了,只能用盡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勉強讓自己維持著正常的狀態,免得露出心虛和愧疚的痕跡。
此時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主人了,為什么能夠明明知道這一切,還能夠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難道一家人這么多的寵愛,還是難以填滿他的心嗎?
卡爾大公看出了夏奈爾的笑容有些勉強,但是他根本猜不到居然還有那么可怕的內情,他只是因為夏奈爾面對自己有些緊張,于是就微笑著安慰了她。
“夏奈爾,雖然我們是突然邀請了你,但請你不必緊張,我們今天邀請你過來其實不是為了什么公事,只是想到,我們女兒的身邊人好不容易來維也納一趟,我們應該好好招待一下才對…所以就把你請過來了。今天來到這里的,不是什么法國皇帝的特使,而是我女兒的朋友;而招待你的,不是什么奧地利大公,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請你盡管放寬心,然后享受作為客人的快樂吧,我們一家人都很高興能夠見到你。”
說完了這番安慰的話之后,大公夫婦把自家的孩子們,也一一叫了出來,讓他們來跟夏奈爾小姐問號。
幾位王子當中,領頭的是大公的長子和繼承人阿爾布雷希特大公,之前他曾經來過法國,參加艾格隆和姐姐的加冕儀式,并且在法國住過一段時間,所以他也是這些孩子們當中,夏奈爾唯一一個有過交情的。
“夏奈爾小姐,很高興能再見到您…順便請替我向姐夫和姐姐致敬。”阿爾布雷希特拿起了夏奈爾的手,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手背,然后愉快地說。
一年多不見,王子越發成了個翩翩少年,穿著一身軍服的他,似乎也有了當初父親的幾分影子。
“艾格妮絲小姐還好嗎?”等兩個人距離靠近之后,阿爾布雷希特王子又低聲問。“我聽說…她好像最近生下了孩子?”
夏奈爾知道王子曾經和艾格妮絲小姐不打不相識,于是看到王子如此關切的樣子,她忍不住抿嘴偷笑,然后她才點了點頭,輕聲回答,“是的,艾格妮絲小姐非常好,母子平安,有勞您掛心了——”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掛念,只是見到您之后突然想起來了…”王子微微臉色一紅,然后又欲蓋彌彰地為自己解釋,“不過,上次我們交手,我輸得一敗涂地,雖然輸了就得認,但我還是非常不甘心,回國之后,我也在發奮練劍,要是以后有機會再切磋就好了。”
“我相信,您肯定是有機會的,畢竟您可以隨時可以來法國啊,陛下任何時間都會歡迎您的,您想要切磋的話,想必陛下也會允許的。”
王子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心有戚戚,但是很快又搖了搖頭,然后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可惜…”
他也沒說到底什么可惜,而是又悄悄地問了夏奈爾一句,“我打聽過了,艾格妮絲小姐并沒有妹妹,但是她的師傅還有別的徒弟嗎?”
“據我所知,好像是沒有。”夏奈爾輕飄飄一句話,就打碎了王子最后的希望,“況且,就算有,您身為王子,也不能隨便和人打打殺殺、或者更進一步呀…”
王子頓時垂頭喪氣起來,似乎又受到了點打擊。盡管他明知道夏奈爾所說的是對的,但心里還是禁不住有些失落。
少年人的患得患失和青澀的憧憬,讓夏奈爾感到既有趣又親切。
時而沖動,時而失落,時而激情滿滿精力充沛,時而自我懷疑患得患失…這才是正常的少年人啊,比較起來,自家陛下還是太早熟了,明明也沒有比他大幾歲。
也許這就是不幸的童年多錘煉出來的吧。
接著,大公又讓其他孩子一個個跟夏奈爾問好。
唯一一個女孩兒,是卡洛麗娜公主,她是特蕾莎的小妹妹,1825年才出生,因此現在才6歲。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向夏奈爾撒嬌問好,逗得全家人一起大笑,而夏奈爾也禁不住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然后,卡洛麗娜干脆撒嬌要夏奈爾抱著,而夏奈爾自然也樂得滿足了她的這個要求。
“卡洛麗娜是不是讓您太煩了,夏奈爾?”亨利埃塔大公妃笑著問。
“怎么會呢?公主殿下非常可愛…我很喜歡她。”夏奈爾連忙回答。
“這個小姑娘,別看長得文靜,可是個小淘氣鬼,”看到有人贊自己的女兒,夫人頓時也樂得開了花,“簡直就像當初的特蕾莎一樣…”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突然又似乎回想起了過去的事情,然后禁不住發出了一聲感慨,“唉,時光真是過得好快啊,特蕾莎在這里跑來跑去的樣子,簡直就像是還在眼前一樣,結果轉眼她都已經20歲,而且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一不留神我就老了。”
“您這是哪兒的話呢?”夏奈爾連忙安慰夫人,“您依舊風華正茂,可沒有半點老態;而且,特蕾莎幫助您開枝散葉,這不正說明您的血脈純正而且健康嗎?以后,這里的孩子們也都會和她一樣,到時候您就可以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了…”
夏奈爾一番恭維,讓夫人笑得更加開心了。
“難怪您可以在法國如此受尊重,您確實太體貼人了!”
兩個人互相恭維一番之后,氣氛更加變得融洽了,她們一邊逗弄孩子,一邊愉快地聊著各種話題。
當置身于這尊貴的一家人當中時,夏奈爾的感覺比在美泉宮好了太多。
美泉宮雖然宏偉華麗,但是它現在人丁凋零,沒有生氣,充滿了各種規章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而這里一家人卻是不拘禮節其樂融融,并且能夠感受到那種人丁興旺的生命力。
而她個人,皇帝面前,她只感受到了冷淡禮節后面藏著的輕蔑,皇帝覺得對一個女仆多說幾句話都是在浪費精力;而在大公一家這里,她沒有感受到那種高貴的輕蔑,只有熱情和親切。
難怪皇帝不喜歡這位御弟,這么鮮明的對比,哪個君王又會喜歡呢…夏奈爾不禁心想。
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皇位真的落在這一家人手里,也許反而就不會這么融洽了吧。
夏奈爾很快終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因為她發現,卡爾大公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公先是招了招手,示意還在夏奈爾懷中的卡洛麗娜自己下來,然后他又微微向夏奈爾欠了欠身。
“夏奈爾小姐,你剛才從法國過來,我正好問問您,請問我的女兒現在近況怎樣了?”
這個問題,讓夏奈爾微微愣了一下。
因為,她知道,特蕾莎雖然遠在法國,但是她時常和自己的家人通信,所以她搞不明白,大公怎么還需要向她問詢女兒的近況。
也許是看出了夏奈爾的困窘,大公又略帶歉意地解釋了。
“我知道您很意外,本來我們也確實無需麻煩您的。只是…我們的女兒這段時間通信,總是說她一切都很好,卻并不多提她平常的生活情況,所以這不免讓我們略微有些擔心。既然您來了,那我就干脆順便問下您好了。”
夏奈爾終于明白過來了。
特蕾莎秉性高傲,哪怕受了委屈也從來不肯跟娘家訴苦;然而,陛下在法國做的一些事,勢必也會讓一些流言蜚語傳到大公夫婦這里,所以他們正好趁此機會,來旁敲側擊一下自己。
本質上,他們問的對象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啊…
唉,可憐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