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我寧可我不能確定!」
看到亞歷山大痛苦和憤怒的表現,元帥大概也明白了過來,他所謂的「朋友」,一定是一個死硬的造反分子。
而且肯定已經死在自己部下的槍口下了。
盡管那個家伙是個「叛賊」,但是人們在成為勝利者的時候,往往是寬宏大量的,甚至愿意刻意去展現出自己的氣度。
現在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了,自己身為元帥和總督,何必再和一個死人計較呢?
所以元帥也沒有再追究,而是淡然點了點頭。
「那好吧,您可以找到他然后把他安葬在任何地方,不過我建議您最好快點,現在的天氣可不等人啊…我們也不可能一直留著他們讓您慢慢檢查的。」
亞歷山大稍微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元帥的意思。
現在是八月末,也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期,每天氣溫都很高,在這種情況下,一具尸體很快就會腫脹腐爛,最后變得面目全非。
腐敗的尸體不光會帶來臭味,而且還有傳染疫病的風險,所以在控制住華沙之后,俄軍士兵們肯定會將犧牲者們集中起來,然后盡快焚燒或者掩埋。
這也就是元帥暗示的「時間不等人」的意思。
一想到這一點,亞歷山大的心臟陡然抽痛了起來。
一群在最絕望的情況下還愿意為祖國付出生命的愛國者,就要以這種方式默默地化為塵土,無人哀悼,也無人紀念。安東尼還有自己去尋找,其他人呢?他們恐怕連這份幸運都沒有,他們的親人也許死了,也許已經離散,也許因為害怕俄軍的根本不敢站出來去認領家人的遺體。
他們不應該遭遇這種命運,但是一個失敗的民族,最終卻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
黯然神傷了片刻之后,亞歷山大重新硬起心腸,中斷了自己的感慨。
波蘭的命運已經是他無法控制的事情了,他就算傷心也沒用,現在他能做的,只能是抓緊時間,盡快找到好友的遺體,完成他的遺愿。
元帥果然說話算話,在閱兵儀式結束之后,直接讓負責清理華沙廢墟和遺體的軍官帶著亞歷山大到處檢索,在俄軍收集戰死者遺體的時候先讓他辨認再下葬。
這當然是一個噩夢般的經歷,沒有任何人喜歡到處去查看尸體,死者們血肉模糊甚至腫脹發臭的景象,讓亞歷山大幾次都差點吐了出來。可是,因為對好友的承諾,他還是堅持著。
好在,因為華沙最后的抵抗并不激烈,所以戰死的人并不是特別多,在經過了一整天的搜索和辨認當中,他終于找到了安東尼的遺體。
兩個人見最后一面的時候,安東尼的樣子就已經頗為狼狽,而此時的安東尼,更是顯得凄慘,他的衣衫襤褸,上面還密布著幾個彈孔,傷口上血肉模糊,他的臉略微有些腫脹,幾乎完全看不出來他曾經的斯文,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面部表情,眉頭緊皺,嘴巴微微張開,顯得猙獰甚至有點可怖。
根據俄軍提供的信息,安東尼是和幾個起義者在一座房屋內堅持抵抗,即使彈盡糧絕了還試圖用刀劍發起沖鋒,最終全部戰死的。
面對著全副武裝的正規軍,使用冷兵器發起沖鋒,除了「求死」之外沒有任何別的理由吧。
他說過不能所有人都選擇逃跑或者流亡,哪怕結果是絕望的,也必須要有人敢于站出來并且付出生命,這樣才能鼓舞后人們繼續反抗,而且他愿意成為那個站出來的人。
他果然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明明可以因為自己而輕松流亡到法國,過著悠閑寬裕的日子,卻選擇了義無反顧地去死…
我的朋友,你是個大傻瓜,但也是個英雄,我無法成為你,但我永遠敬佩你。
在心中默念了最后的悼詞之后,他伸出手來,不顧安東尼臉上的血污和骯臟,輕輕地為他閉上了眼睛。
接著,按照他的要求,俄軍士兵們將安東尼的遺體放置在了一堆木柴和煤塊,然后用一把火,把這個曾經朝氣蓬勃充滿理想的年輕人,化為了一堆灰燼。
亞歷山大鄭重地將其中一部分骨灰,裝入到了瓷罐當中,然后把瓷罐放在自己行李里面。
現在,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波蘭的所有事都與他暫時無關了,他將先前去彼得堡,然后踏上回家的歸途。
家…他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掛念過巴黎。
在經歷過如此多的辛勞和精神上的摧殘之后,他無比迫切地希望能夠回到自己安全舒適的家中,靜靜地獨處一段時間,好好地愈合心理上的創傷。
年輕的亞歷山大,依靠著自己的特殊身份,弱冠之年就平步青云,成為了法蘭西的外交官,并且參與過出使英國的重大任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清楚,他必將成就一番事業。
但是在此刻,這里沒有什么前途遠大的外交官,只有一個頹喪、郁悶的年輕人,他見到了末日崩塌的景象,并且被迫在尸體堆中尋找自己好友的遺體,他真的累了。
隨著俄軍耀武揚威地開進華沙并且重新建立對波蘭的統治機關,1831年歐洲大地上最轟動的一幕大戲也隨之落下了帷幕。
對波蘭人來說,這是他們痛徹心扉地又一次亡國屈辱,但是對歐洲其他國家的人們來說,這一場悲劇無非只是餐桌上的談資而已,過個幾天之后,又會被生活當中的其他繁忙瑣事轉移走注意力,他們曾經的義憤和喧囂很快就會平息。
當艾格隆得知華沙陷落的消息時,離亞歷山大跟著耀武揚威的帕斯凱維奇元帥進入華沙,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雖然這確實是一個壞消息,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
毫無疑問,波蘭的再次滅亡是一場悲劇,但對艾格隆來說,那只是一場千里之外、事不關己的悲劇而已。
盡管他表面上一直在表演對波蘭人的同情和聲援,但是在實際上他卻只是拿波蘭人當成自己博取輿論的工具,他成功地達到了目標,所以波蘭人的下場又跟他有什么關系呢?
誠然,他心底里還是希望波蘭人可以更加勇敢地再抵抗一段時間,給沙皇的軍隊和財政帶來更多的傷害,可是即使現在一切都結束,那也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現在,波蘭的回合已經完結,是時候開啟新的回合了。
新的回合他也早已經預計好、并且早有布局,那就是忘記因為波蘭而發生的不愉快,與俄羅斯重新恢復正常邦交關系,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話,暫時和沙皇和解(當然,后者就取決于沙皇自己愿不愿意了)。
既然波蘭的大戲已經落幕,那么「輿論熱點」就會很快轉移,他的人民也不會那么在意他的華麗轉身了。
塔列朗親王從來都沒有任何道德負疚感,他自然也不會有。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天傍晚,正當他和妻子特蕾莎一起用膳的時候,他的衛隊長安德烈·達武急匆匆地趕了過來,然后向他報告了一個好消息。
「艾格妮絲小姐終于要生了嗎?」還沒有等艾格隆開口,特蕾莎停下了用餐,然后平靜地問。
她能夠猜到并不奇怪,畢竟現在已經到了艾格妮絲的預產期,她身邊的人們都已經做好了相應的準備,只需要當她分娩的時候來通知艾 格隆一聲就行了。
「是的。」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他臉皮厚,雖然特蕾莎已經默認了艾格妮絲在他們身邊的存在,但是在妻子面前承認情人正在給他生下私生子女,這一事實還是讓他感到有些尷尬。
「既然如此,你還是過去一下吧。」還沒有等艾格隆再開口,特蕾莎又主動說了出來,「第一次畢竟是很兇險很痛苦的,雖然她身體健康,但是有你在身邊的話,她總會安心一些。」
艾格隆頓時眼睛一亮。
他原本就正有此意,還準備跟特蕾莎暫時告辭,正在思考措辭,卻沒想到他還沒有開口,特蕾莎就免除了這份尷尬。
「我代替她謝謝你,特蕾莎。」他將自己構思的措辭拋到了九霄云外,然后從座位上站起來,鄭重地向特蕾莎致謝,「那我…我先走了,明天見。」
「那邊有消息的話,盡快通知我吧。」特蕾莎幽幽地說,「如果一切順利平安的話,我會給她和孩子贈送些禮物。」
「好的,謝謝!」
艾格隆躲閃著,不敢再直視特蕾莎的眼睛,說完之后,他轉身帶著隨從們匆匆離開,留下了餐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餐點,以及孤零零坐在對面的特蕾莎。
特蕾莎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對這一切都已經淡漠,她只是繼續慢慢地用著餐。
不過,在她古井無波的外表之下,她的拳頭卻緊緊地握著,幾乎餐叉都快被她掰折了,因為過度用力,原本白皙的手指這下更加蒼白如紙。
她當然沒有那么大度,也當然很不開心——有哪個妻子會對情婦生下丈夫的兒子感到開心呢?
只不過,她知道,這一切都已經木已成舟,她就算大吵大鬧也沒有意義,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大度」點,給彼此留個好印象。
畢竟,艾格妮絲懂得進退,十分照顧她的面子,尚且處于可以容忍的范圍內。
世界上有很多人習慣了忘恩負義,但艾格妮絲不會,如果艾格妮絲事后知道自己對她如此溫存大度(她肯定會知道的),她勢必會感激不盡的。
這種感激,也是一種可以利用的資源。
所以…習慣并且接受這一切嗎,你不是一直都做到了嗎?
特蕾莎一邊默默地對自己說,一邊強忍著心中的怨念,一個人用完了自己的晚餐。
此時的艾格隆,也不知道妻子的心中所想,他帶著隨從們快馬加鞭,很快就趕到了艾格妮絲的莊園內。
而這時候,原本一向靜謐的莊園,此時都已經忙作一團,不過,這種忙亂當中,卻也沒有驚慌失措的痕跡。
因為已經到了預產期,所以醫生和接生婆都早已經在艾格妮絲身邊待命,而且艾格妮絲的母親,最近也一直呆在女兒身邊照顧女兒,這一下更是成了幫助艾格妮絲分娩的總指揮。
作為幾個孩子的母親,她自然這方面經驗豐富。
在艾格隆趕到之后,得到了消息的公爵夫人,匆匆地從產房當中跑了出來向艾格隆行禮。
「陛下…」
「艾格妮絲怎么樣了?」艾格隆連忙問。
「目前來看相當不錯。」夫人回答,「醫生說她應該可以順利分娩。」
艾格隆頓時松了口氣。
他也知道,艾格妮絲從小練劍,一直都進行著嚴苛的鍛煉,身體自然比那些深閨大小姐們要強健許多,只不過,畢竟是第一次,而且這年代女性分娩的風險很大,所以他自然還是有些擔心。
「那么您回去好好照顧她吧,我在客廳里等著,有什么消息直接告訴我。」他居高臨下地向夫人下令,「還有,告訴她我已經來了,在等著她見我 「是,陛下。」夫人又屈膝行禮,然后轉身返回。
而等她回到了產房之后,此時的艾格妮絲,也正好抬頭看向了她。
她的臉上一直都在流汗,巨大的痛苦幾乎讓她昏迷過去,只不過,靠著從小的鍛煉,以及與生俱來的強橫意志力,她并沒有哭天搶地地喊痛,而是默默承受著這種痛苦,只是偶爾才會發出微弱的呻吟。
「媽媽…是陛下來了嗎?」她小聲。
「是的,陛下來了,他現在就在外面等著你的好消息…」看到女兒如此痛苦的樣子,夫人心里自然也很難受。
不過,女兒馬上就要成為母親,她心里又有著些許的欣慰——更何況,那個孩子的父親,還是如此重要的人。
她走到了床頭,然后輕輕地握住了女兒的手,「艾格妮絲,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的命比我要好得多…你已經得到了一切,上帝會讓你好好享用這些的…」
回應母親的,只有艾格妮絲幸福與苦澀交織的笑容。
不管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只能遵從自己的命運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