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您倒是可以從中出一些力。”
面對伯爵滿懷期待的眼神,普希金對這個突然的轉折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僅僅在片刻之前,這位伯爵還在想盡辦法從自己這里挖掘“涉外陰謀”的蛛絲馬跡,但是轉眼間就來了個原地轉向,諂媚地邀請自己一起致力于“法俄友好”,這種變臉的速度之快、之嫻熟,不愧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外交官。
雖然心里對伯爵的惺惺作態感覺有些厭惡,但是對于伯爵的提議,普希金卻感覺到了極大的吸引力。
作為一個詩人,他并不熱衷于金錢和權勢,但是對名譽卻看得挺重。
在之前,他已經在俄羅斯文壇上聲名鵲起,成為了國內公認的最好的詩人;而眼下,他得到了皇帝夫婦的青睞,在法國居然也創下了偌大的名頭。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自己再促進暗中出力促進法俄關系重歸正常,讓波拿巴家族與俄羅斯人和解,那么自己豈不是可以得到更大的名望?
而且在他看來,這件事,對兩國人民也都百利而無一害——兩個飽受戰火摧殘的國家,彼此放下過去的仇怨然后化敵為友,這不是非常完美嗎?
正因為如此,他心動了。
當然,他還記得,自己僅僅在剛才還是說“我和他從不討論政治”,他也不想這么快就自食其言。
“先生,我很高興,您居然愿意致力于兩個國家的和解,我很樂意為此出力…不過,您想必已經看出來了,我終究并非是一個外交官,無法涉足到外交事務當中。”
對伯爵來說,這種回應,無異于就是同意了。
于是他心里頓時竊喜。
“您不必我們的職業感到有什么神秘或者敬畏,先生,以您的口才和智力,照我看來很輕易地就能勝任一個外交官的工作。”他笑著向對方回答,“況且,實際上,我也不需要您從事什么復雜的事情,您只需要作為一個中間人,做為我們俄羅斯和皇帝陛下之間非官方的溝通渠道就好了…有些話,通過冷冰冰的公文說出來,往往不如通過朋友說出來更動聽,不是嗎?”
也許是怕普希金聽不懂,他就繼續解釋,“那些君王們和首相們,往往需要身邊人作為傳遞信息的渠道,去做一些他們不能大張旗鼓做的事情。如果您在和他的來往當中,有意無意地透露一些有利于法俄友好的消息,也許就會令他對俄羅斯的態度有所改觀。而反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想要重新恢復兩國關系,他肯定會第一時間先通過身邊人來進行試探…您不就是一個這樣的合適人選嗎?”
雖然伯爵說得還是有些隱晦,但是普希金這下子差不多弄明白了。
對君王們、或者對一國政府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臉面(說好聽點就是威望),所以他們在大張旗鼓做某件事之前,會希望先通過隱蔽的、非官方的渠道進行試探和接觸,以此來摸底,搞清楚對方的態度。…。。
只有雙方在私底下接觸然后一拍即合了,才會正式轉入到官方渠道當中——這樣就可以避免大張旗鼓然后一無所獲的丟臉情況了。
在如今這個法俄“準斷交”的背景下,如果法蘭西皇帝陛下真的打算重新拉近法俄關系,那么他先通過身邊的俄羅斯朋友對俄羅斯官方進行試探,在邏輯上完全說得通——甚至可以說,這樣做才合理。
那么,換句話說,作為一個知名的俄羅斯貴族和詩人,好像自己就是一個如此合適的人選——如果通過自己,私下的試探成功了,那就大張旗鼓地恢復邦交,親善友好;如果失敗了,那這件事就從未存在過,都是自己在瞎忙活,他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
所以,他如此熱情地接待我,不會是從一開始就把我當成了潛在的棋子了吧?后知后覺地想清楚這一切之后,普希金在內心深處,突然又冒起了這樣的想法。
更悲哀的是,他好像也無法完全否認這種猜想。
他一直是把羅馬王當成是平等的朋友的,也一直認為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如此純粹,絕沒有摻雜任何雜質——可是,現實終究不會是如此。
他不是詩人,而是個皇帝,詩歌只不過是他的業余愛好罷了,他每天首要的考慮肯定不是詩歌,而是怎樣維護自己的統治,怎樣讓自己的家族可以和各國的王室平起平坐。
所以他就不可能是純粹的。
可是這又如何呢?哪怕他確實有可能對自己另有所圖,但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并非是虛假的,他對自己夫婦的熱情也不是虛假的,他確實給了自己夫婦巨大的幫助——甚至可以說,讓他們獲得了想都不敢想的名望。
作為一個朋友,這就夠了,還能再要求什么呢?
讓一個皇帝100以純粹的友誼來面對自己,這種奢望注定只可能是妄想。
在這一刻,普希金突然回想起了,四年前在希臘時遇到的那個少年,浪漫而又深沉,多情而又冷漠,風度翩翩但又拒人千里之外…直到現在,他也一點也沒變。
“普希金先生,您怎么了?”
看到普希金突然發了呆,加曼寧伯爵心里有點不耐煩了,于是他出言催促。
而這時候,普希金好像也已經醒了過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抱歉,我剛才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
接著,仿佛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他抬起頭來看著伯爵,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伯爵先生,皇帝陛下把我當成朋友,并且對我幫助甚多,所以我是不會背叛他的,如果您以后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密報,讓我充當俄羅斯使館在皇帝身邊的線人,那您最好趁早死了這份心,我絕不會做這種有辱人格的丑事——”
說到這里,他又話鋒一轉,“但是,如果需要我為俄羅斯祖國美言幾句,讓我致力于促進兩國之間的友好,那我非常樂意去做,而且早就期盼如此了!如果彼得堡那邊有類似的需要,我也可以代為轉達——我們之間也許無法成為朋友,但我相信,在保衛俄羅斯祖國利益這一點上,我們是完全一致的,我可以盡力幫助您。”…。。
普希金的聲明,讓加曼寧伯爵微微愣了一下。
這一瞬間,他倒是被普希金這種光明磊落的表態給折服了。
在短短幾句話之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對方已經劃分了界限,清清楚楚,沒有任何挑撥或者模糊的余地。
也許不是一個足夠忠誠于沙皇的愛國者,但確實是個值得佩服的男子漢。加曼寧伯爵心想。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那也確實沒有什么必要再繼續了。
于是,伯爵站起身來,然后友好地向普希金伸出了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好,以后我們就按照這個界限行事吧…希望我們兩個的期待都能夠成真。”
普希金也站了起來,和伯爵握了手。
接著,他以禮貌但冷淡的方式,和伯爵互相道別,并且送伯爵離開了自己的套間。
等回來之后,普希金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走到了妻子的房間里,而這時候,他的夫人娜塔莉亞正在對著鏡子梳妝打扮。
“和使館的人聊了些什么呀?怎么心事重重的樣子,親愛的。”娜塔莉亞一邊對著鏡子描眉毛,一邊隨口問丈夫。
“沒什么,我們只是說了一些無聊的場面話而已。”普希金隨口回答,然后走到了妻子的身邊,“娜塔莉亞,你認為皇帝陛下夫婦兩個人怎么樣?”
“那還用說嗎?!簡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娜塔莉亞興沖沖地回答,“他們兩個對咱們可太好了!”
普希金對妻子的回答早就在意料之中,所以他繼續問了下去,“那么,你認為,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要不要給他們也幫幫忙?”
“這還用問嗎?當然應該了!”娜塔莉亞有些疑惑地回答,“難道這樣的朋友,我們能夠怠慢嗎?”
面對妻子的疑問,普希金只是莞爾一笑。
娜塔莉亞想法很簡單,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貴婦人,她的整個世界就是梳妝臺、舞會場(以及未來的育兒房),對她來說,既然皇帝夫婦這么照顧自家,那么就是毋庸置疑的大好人,她可不會去考慮種種臺面上臺面下的勾當。
但是有時候,想法簡單一些可能還是好事。
他是我朋友,現在對我有恩,如果他想要利用我,那就讓他利用一下好了,反正這也是一件好事,自己樂意充當一個外交上的媒介——反正也不會損失什么。
這么簡單不就行了嗎?
搞陰謀,自己夫婦絕對不是那塊料,而且兩個人也沒有必要參與到什么危險的外交陰謀當中,平白無故給自己惹麻煩。但是,做個中間人倒是沒什么問題的。
想通了這一切之后,他從背后抱住了自己年輕美麗的夫人。
“那這段時間你開心嗎?”
“那當然,開心極了!之前想都沒想過會這么開心。”娜塔莉亞咯咯笑出了聲來,“親愛的,我們可算是來對啦…”…。。
“我也這么認為的——”
在加曼寧伯爵拜見普希金之后的第二天,有關于這場見面的消息,就被基督山伯爵送到了艾格隆的面前。
這倒也并不奇怪,艾格隆并沒有特意派人監視普希金,但是伯爵作為俄羅斯駐巴黎大使館的參贊、眼下俄羅斯在法國的頭號外交官,自然是法國政府的監控對象,一舉一動都有人負責盯梢,所以他去拜見普希金的事情自然也被人記錄了下來。
對于這個消息,艾格隆并沒有顯得非常驚訝,反倒是有點意料之中。
他反倒是先問起了伯爵的情況。
“埃德蒙,你現在還好嗎?工作狀態沒問題吧?”
眼下伯爵顯然還沒有從悲痛當中走了出來,面孔當中依舊還是有些憔悴,也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了一些,但是,他至少已經重新恢復了工作狀態。
或者說,他寧可熱情飽滿地重新投入到工作當中,以此來忘卻又一次失去至親的傷痛。
今天,是他例行進宮,來艾格隆面前匯報輿情的時間,他把伯爵和普希金的見面這件事,也一并報了上來。
“我沒事了,陛下…雖然現在我還有些悲痛,但這并不會妨礙到我的工作。”伯爵平靜地回答。
“那好,他們談了些什么?”艾格隆轉入到了正題。
“陛下,他們兩個人是私下見面的,而且談話對象只有他們兩個,所以具體內容我們尚且不得而知——”伯爵回答。
“那么你猜測會是怎樣呢?”艾格隆追問。
“我個人認為,可能會牽涉到您。”伯爵老老實實地回答,“畢竟,眼下這個時間點非常敏感,而且眾所周知,您對他頗為青睞,幫助他在巴黎聲名鵲起…”
伯爵的回答極為中立客觀,并沒有添油加醋,但是卻已經隱含了某種危險性了。
“那么你認為,他們會談起某些對我不利的事情嗎?”艾格隆再問。
“這個可能性并不能排除,陛下。”伯爵鎮定地回答,“從他們交流的持續時間來看,他們肯定聊了挺久,絕不是什么禮貌的寒暄。所以這就可能牽涉到您了,也許他們在交流有關于您的情報…哪怕普希金先生可能是無意的。”
“你的猜疑確實有道理。”艾格隆點了點頭,認同了伯爵的分析。
然后他很快又話鋒一轉,“但我認為,普希金先生不會這么做…他是個喜歡浪漫的男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會允許自己成為一個告密的小人,他也許會犯糊涂做錯事,但是他不會去做對朋友不利的事。”
看到陛下居然如此相信那個俄羅斯詩人,埃德蒙心中有些訝異,他搞不明白那個年輕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信賴的。
但既然這是陛下的結論,那么他也只能接受了。
“那么您認為應該怎樣處理呢?”
“為什么要處理呢?就當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反正也不會發生什么壞事。”艾格隆聳了聳肩,然后又微微笑了起來,“換個角度來看,這不是挺好嗎?可憐的波蘭回合就要結束了,現在要準備新的回合了。我之前已經做足了姿態,現在是想辦法落地的時候了…就讓我們繼續熱情接待這對夫婦吧,彼得堡會喜歡這種傳奇故事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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