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6章188,盤問 對于初來乍到巴黎的普希金夫婦而言,他們這一趟法國之旅宛如夢幻,甚至比當初最瑰麗的夢想還要完美。
這對夫婦得到了艾格隆夫婦的熱情接待,在宮廷那些盛大的活動當中,艾格隆夫婦把這對夫婦當成自己尊貴的客人向其他出席者們介紹。
有了皇帝夫婦的示范,其他人們——無論是政府高官還是名門貴族,也紛紛對普希金夫婦笑臉相迎,熱情得仿佛像是多年老友一樣,甚至還有人言之鑿鑿地當面對普希金說,自己早已經拜讀過他的詩歌,并且對他傾慕已久。
當然,他們私下里竊竊私語的問題只有一個——這個俄羅斯詩人到底是誰?
一時間,普希金最近幾年創作的詩歌,經過在巴黎的俄羅斯僑民和旅客圈子,開始在巴黎流傳,頗有一些洛陽紙貴的味道,無論是真心欣賞他的詩歌,還是礙于皇帝陛下顏面,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地夸獎普希金,稱贊他“為沉寂已久的法國詩壇,帶來了一縷大草原的清風”。
這些夸獎,普希金自然極為受用。
在這個年代,巴黎就是歐洲文壇的中心,他能夠在這里揚名,自然也就大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而他的夫人娜塔莉亞,則更加沉溺在了這種眾星捧月般的感覺當中。
之前她擠破頭也擠不下去的那些上流社會聚會,現在對她來說簡直是如履平地,在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的引領下,她毫無阻礙地穿行于其中。而且所到之處,那些貴客,無論公爵夫人還是親王夫人,全都對她笑臉相迎,仿佛從來都沒有把這個俄羅斯小姑娘當外人一樣。
對于一個俄羅斯鄉間小貴族地主的女兒來說,這種待遇,是她當初想都不敢想的,幾乎就是她眼里天堂般的感覺了。
對熱情又冷漠,矜持又放蕩的巴黎來說,它每年都會迎來一群外國的貴客,以前會有,以后還是會有,它會熱情地張開懷抱迎接他們,暢談他們的趣事,想方設法討他們開心,和他們稱兄道弟,但轉頭又會把他們遺忘,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來過、甚至沒有存在過一樣。
年輕的普希金夫婦,還沒有徹底品嘗過“世態炎涼”的感覺,他們只是愜意地享受著“成名”的感覺,哪怕他們心里都清楚,這種超乎尋常的禮遇,并非來自于他們的才能和外貌——雖然他們確實在這方面出類拔萃——而是來自于他們有一個常人沒有的好朋友。
幸運的是,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得意忘形,他內心里也非常清楚,自己能夠以“詩人”的名頭突然在巴黎爆火,完全是因為有皇帝夫婦親自“帶貨”而已。
自古以來,藝術家往往都是靠政治家揚名的,因為人們往往趨炎附勢,把有權力的人當做時尚的風向標,上面夸什么他們就跟著夸什么,這也算是世間常理吧。…。。
即使知道這些,他也還是感覺很開心,誰又不喜歡被認可的感覺呢?
不過,熱鬧了一陣之后,這幾天普希金夫婦卻閑了下來。
這并不是因為他們被社交界冷落,而是因為最近約阿尼納公國的首相法利亞神父猝然去世,宮廷要為他舉辦葬禮,所以無暇再搞什么活動。
對普希金來說,他和法利亞神父非親非故,對方的去世只是一個小小的遺憾而已,并不會讓他感到有什么傷心,他只是跟艾格隆、以及基督山伯爵表達了禮貌性的哀悼,然后就保持了沉默,連葬禮都沒有受邀參加,留在巴黎的旅館里。
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難得的閑暇,他樂得呆在屋子里面休息休息,恢復被連續不斷的交際折磨得精疲力盡的神經。
不過,已經被拖入浮華世界的大詩人,注定已經很難享受閑暇了。
這一天,他剛剛還悠閑地躺在沙發上讀書,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訪客。
這位訪客遞上了名片,通過旅館的侍者遞交到了普希金的面前。
赫然是俄羅斯駐法國大使館的參贊彼得·加曼寧伯爵。
眼下正值法俄兩國交惡的時候,俄羅斯帝國因為1830年的動亂,曾經召回了駐法國大使,而且后來因為與波拿巴家族意氣之爭,所以一直都沒有再派回來;而擔任帝國首相的塔列朗親王,作為對等報復,也沒有往俄羅斯派駐正式的大使,兩國就以一種微妙的對峙狀態,維系著這種斷斷續續的外交關系。
外交和政治上的是非姑且不論,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在駐法大使不存在的情況下,參贊大人就是俄羅斯帝國派駐在法國的最高等級的外交官,斷然不是此時無官無職的普希金能比的。
從小在皇村長大的普希金,見多了包括沙皇在內的大人物,自然也不會害怕一個參贊,但是即使如此,此時身在異國他鄉的他,也不禁為自己居然能夠得到參贊的拜訪而微微感到有些自豪——在巴黎的俄僑,又有幾個能夠得到這樣的殊榮呢?
正因為如此,他沒有做任何猶豫,立刻就讓侍者把伯爵帶到了自己的面前。
這位伯爵其貌不揚,不過身穿著一絲不茍的正裝,神態既嚴肅又溫和,一看就是一個成熟老練的外交官。
“您好,伯爵先生——很高興能夠認識您。”因為兩個人并不認識,所以普希金見到他之后,只是保持了有分寸的禮貌態度,友好地向對方致意。
“您好,普希金先生。”加曼寧伯爵也以十分謙遜友好的笑容,回敬了普希金,“我也很高興能夠在巴黎見到我國知名的大詩人…”
兩個人友好握手之后,在沙發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雖然對方一直掛著公式化的親切友好的笑容,但是普希金卻并不認為,對方的拜訪是來和自己談論詩文的——道理很簡單,如果這位伯爵真的在乎什么俄羅斯詩人,自己之前來巴黎的時候他怎么就毫不問津,非要等到現在才來呢?…。。
很顯然,他是因為自己最近在巴黎社交圈子“走紅”,所以才想起來看看自己而已。
一想到這里,普希金本能地就感到了一絲戒懼。
因為,如果對方只是單純的趨炎附勢,想要看看自己這個“紅人”,倒也無所謂;可是如果他是因為自己和法國宮廷接近,所以打算來刺探消息,那就糟糕了。
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出賣情報的(況且就算他想要出賣,他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出賣的,他和艾格隆來往的時候,兩個人都十分默契地從不談論任何政治話題,以免彼此尷尬),但是這位外交官畢竟是個有權有勢的人,如果惹怒了他肯定會惹上什么麻煩…而且消息傳到彼得堡那邊,那些對自己心懷嫉恨的人,恐怕又會造謠自己背棄國家了…
一想到這些可能的麻煩事,普希金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正當普希金還在心事重重的時候,加曼寧伯爵率先開口了。“普希金先生,我祝賀您…您最近好像在巴黎大獲成功,贏得了社交界的青睞和稱贊,現在我參加的聚會里,到處都在談論您和您的夫人,您已經成為了我們俄羅斯人的驕傲了。”
果然!普希金頓時心里一沉。
雖然對方的語氣明顯是在褒揚夸獎自己,但是普希金卻感覺事態好像向自己不想看到的方向演變了。
但即使心里覺得不妙,眼下他還是沒有什么辦法,只好打起精神應付伯爵,“您言重了,我只是靠著一些賣弄小聰明的文字,偶然博得了些許虛名罷了,這不會持久,過陣時間恐怕大家就會把我忘了。”
“擁有虛名的人很多,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得到法蘭西皇帝陛下的親口嘉許的。”伯爵搖了搖頭,顯然對普希金的自謙不以為然,“事實上,您是他熱情接待過的第一個俄羅斯人…這說明您必然會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伯爵越是夸獎,普希金越是心里感覺不妙,心情幾乎沉到了谷底。
很明顯,自己作為俄羅斯人,能夠得到皇帝夫婦如此的殊遇,在外人看來肯定是異乎尋常的。
他知道在如今這個俄法兩國(準確來說應該是羅曼諾夫家族和波拿巴家族)舊怨未消,又添心恨的背景下,自己的“幸運”,一定會惹起俄羅斯人們的疑心,但是卻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甚至在巴黎就找上自己了。
“我對皇帝陛下給予我的殊榮,一直都滿懷感激。”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只能壓住心中的緊張,然后小聲回答對方。
“那么您能夠告訴我嗎,據我所知,您的詩歌和文章大多是用俄語寫成的,那么為什么您的詩篇能夠來到法蘭西皇帝陛下的手里、并且得到他的青睞呢?這是經由何人介紹給他的?”伯爵并沒有因為普希金的回避而偃旗息鼓,而是繼續追問。…。。
……原來如此。
看到伯爵尖銳而又多疑的眼神,普希金終于明白了他的來意,也終于明白了他想自己這里知道什么。
本質上,他根本不關心自己,也不關心什么詩歌——他關心的是,法蘭西皇帝到底通過什么渠道,掌握著俄羅斯國內動態,以至于連一個詩人的詩歌都能讀到?
眾所周知,尼古拉沙皇一上臺就為了鎮壓十二月黨人的起義,搞得腥風血雨,盡管風波已經平息,大部分的亂賊要么已經被處死要么被流放西伯利亞,但是沙皇陛下還是高度緊張,生怕內部還隱藏著什么心懷不滿的潛在反賊。
他的高度緊張,也讓帝國的官僚機構風聲鶴唳,一直都在高度監控著國內的出版和輿論,不放過任何潛在的蛛絲馬跡。
在現在的俄羅斯,文化人幾乎可以和貴族畫等號,創作詩歌的普希金是貴族,傳播詩歌的自然也會是貴族——所以,到底是誰,把普希金的詩歌傳到了法蘭西皇帝的手上?這個問題就變得至關重要。
因為這也就意味著,有一群人有著危險的“海外關系”,甚至和法蘭西皇帝勾搭上了。
這樣的推論,看上去非常神經質,但是官僚機構的存在意義,不就是滿足君王們最離奇的神經質嗎?
所以,他們會有這樣的懷疑,簡直太正常了…
想通其中的關節之后,普希金原本就已經非常緊張的心情,顯然幾乎冒出了冷汗,他沒想到一次普通的拜訪,居然是如此暗藏殺機,甚至可能影響到自己和妻子的一生。
到底應該怎么辦?
死不認賬,那就太假了,畢竟他自己也知道,這一切看上去確實“可疑”;但是如果和盤托出說實話,表示自己曾經在隨著俄軍進軍巴爾干的時候,偷偷跑去希臘見了羅馬王,這不光無法洗清自己的嫌疑,就連當初帶自己去希臘的軍中好友鮑里斯·沃爾孔斯基也勢必會受牽連。
光是自己倒霉也罷了,牽連到朋友,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干的事情。
所以,必須要想個什么辦法,給出一個至少看上去合理的解釋…普希金腦子告訴運轉,但是一時半會兒卻哪里想得出完美的主意?
猶豫了片刻之后,他硬著頭皮回答。
“您的問題,其實也曾經有過疑惑,我甚至還當面問過皇帝陛下。”
“那他怎么回答您呢?”伯爵追問。
“他說他在奧地利宮廷長大的時候,就非常喜歡文學和詩歌——甚至還自己動筆寫過劇本。”因為這是實話,所以普希金也說得十分流暢自然,“正因為有這種愛好,他不光喜歡法國文學,對各國文學都十分感興趣,他還跟我談論過拜倫和歌德的詩歌…有一天他興之所至,想要看看俄羅斯人的詩歌,于是有人就推薦了我——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不認為其中會有什么不恰當的地方。”
“推薦您的人是誰,他沒有說嗎?”伯爵繼續追問。
“請問,您這是在審問我嗎?”普希金佯作憤怒地反問對方,“我為什么要問這么掃興的問題?也許是他身邊某個去過俄羅斯的近臣吧!他是皇帝,他欣賞我的詩歌是我的榮幸!而且,您認為,我和皇帝陛下討論詩歌,會有損于俄羅斯的任何利益嗎?如果有,請您指出來,我會立刻離開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