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托付給你了,你們一定要永結同心,互相尊重,千萬不要嫌棄對方…我永遠愛你們。”
瓦朗蒂娜聽著如此用情至深的話,感動得簡直無以復加,于是稀里嘩啦地哭了出來,而她的哭聲,也更加加深了此時房間里的悲戚氣氛。
在旁邊一直看著的特蕾莎,此時心里也頗為難受,但是作為主母,她還是強打起精神,然后止住了瓦朗蒂娜的哭聲,然后拿起手絹輕輕擦拭了瓦朗蒂娜的眼淚。
接著,她又看向神父。
“神父,您放心吧,以后我也會照看好瓦朗蒂娜的。她在出嫁之前的這幾年,會在宮廷當中學習藝術和家政,我跟您保證,當她成為您的兒媳時,她將是一個白璧無瑕的新娘…您固然一輩子孑然一身,但是他們兩個的后代將會世世代代地銘記您,紀念您。”
這個保證,給了神父莫大的欣慰。
終究還是沒有白活一輩子!
年輕時的他雖然籍籍無名,卻滿懷激情和野心,想要出人頭地,結果因為命運的捉弄,被抓到暗無天日的伊芙堡監獄當中成為重刑犯,眼看一輩子就要爛在那里的淤泥里面,然而命運雖然關閉了他人生的大門,但是卻又像開玩笑一樣,另外打開了一扇窗。
是的,他最好的年華都爛在牢里了;是的,他因為中風而半身不遂,但當看到為自己痛哭流涕的埃德蒙和瓦朗蒂娜之后,他又感覺,自己這輩子好像都值了。
命運之神,雖然你是個該死的家伙,但是我原諒你了。法利亞神父在心中釋然地感嘆。
但是,不管命運是如何作弄,至少兩個人卻因為這一段“緣分”而相遇,最后情同父子,一起挺過那段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光。
因為他是瓦朗蒂娜的爺爺,所以也沒有人對此感到奇怪,只當是老侯爵在向自己的“親家”告別而已。
說完之后,他默然蹲在神父的身邊,等待著他的回應。
在生命的最后,居然聽到這樣一個消息,神父不禁感到無比的愕然。
當然,他相信神父是絕不會做出最后那個選擇的。
我知道,此刻對我最有利的選擇就是隱瞞下去,但我認為不能讓你在無知當中離世,所以我選擇告訴你,并且我想親口對您說一句對不起。”
“雖然我向您道歉,但很遺憾我不會為此愧疚,因為那就我的職責,我必須完成陛下交給我的使命——您如果無法原諒我,那么您可以斥責或者辱罵我,甚至您可以讓伯爵拒絕這門婚事,這些我都能夠接受。”
這件事我并沒有當回事,因為那只是我當時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已,被我投入監牢的人,數目多到我自己也數不清…只不過,后來我知道基督山伯爵和您的事情以后,我預感到有些不妙,于是就去自己調查了一番,最終我得出了這個結論。
“我的朋友,盡管今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卻對你滿懷感激和崇敬。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讓你不至于在臨死之前還是稀里糊涂。
接著,他一邊握住神父的手,一邊屈膝蹲了下來,然后附在神父的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
此時,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加速流失,不光難以動彈了,就連張口說話也變得無比艱難,他張開嘴想要感謝特蕾莎皇后,但是卻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出幾句話來。
他不知道在其他時候聽到這個消息,自己會是什么反應,但是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憤怒和憎恨了,只剩下了平靜的釋然。
正當神父進入了彌留狀態,開始回憶自己一生的時候,剛剛一直悶不做聲的諾瓦蒂埃侯爵,悄然走到了神父的身邊。
只有神父能夠聽清楚這些話的內容。
能夠在這座如詩如畫的宮殿當中,在最親最愛的人們的環繞當中離開人間,這反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在那個遠去的時代里,枉死的人何止以百萬計?相比他們,自己已經算是走運了。
然后,他又察覺到了命運在冥冥之中那令人震顫的安排——
他和埃德蒙這對義父子,原來就是諾瓦蒂埃侯爵親父子兩個送進監牢的…何等機緣巧合?
一個是因為反對拿破侖進來,一個是因為支持拿破侖進來,都成為了不能見天日的重刑犯,人間的風云變幻,莫過于此。
說到這里,諾瓦蒂埃侯爵的聲音出現了些許的顫抖,顯然心情也變得緊張了起來,但是他還是堅定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要告訴你的是,當年你被捕入獄,很有可能是我下的命令。不過我可以對上帝發誓,我絕沒有故意針對你,我當時甚至不知道你何許人也。只是當時我受陛下之命來監察帝國海外領地的秘密反法組織,意大利那邊的監察機關送上來了幾份文件,上面列舉了一批他們具有危險傾向的政治犯人名單,于是我就直接簽名逮捕了…
不過,他的心里也沒有什么遺憾,畢竟自己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該交代的后事都已經交代完了,無論是作為一個大臣,還是作為一個父親,抑或是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都已經不再有任何遺憾與牽掛。
可想而知,在那段腥風血雨而又變幻莫測的時間里,有多少人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成為了犧牲品?
埃德蒙是含冤入獄的,但是他卻真的為了意大利的民族統一而提出過反對拿破侖的秘密計劃,就算真的被抓那也只是運氣不佳而已,侯爵只是一個執行者,從他的立場上來說,這確實沒有任何問題。
事到如今,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今兩個人同殿為臣,還有什么必要再糾結往昔那點事呢?連塔列朗親王都可以被陛下原諒,那么他也可以原諒。
看著坦蕩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侯爵,他鼓起最后一絲絲力氣,然后斷斷續續地留下了一句。
“沒關系的…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的朋友,我…我原諒你。”
說完之后,他無力地癱軟在了床上,抬頭仰望著天花板上的壁畫,視線也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
“謝謝你。”諾瓦蒂埃侯爵輕輕點了點頭,“我會竭盡全力去幫助你的義子的,他會在這個帝國位極人臣,也許我可能會看不到那一天。”
說完之后,他也沒有再拖泥帶水,然后站起身來,微微頷首,就又重新退到了一邊。
雖然這稱不上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這已經足夠了,所有的恩怨都已經得到了結,屬于上一代人的時代,也已經徹底結束了。
法利亞神父躺在床上,身體上各處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了,他只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也越來越不聽使喚,天花板上的壁畫已經看不清模樣了,就連耳畔那些呼聲和說話聲,似乎都也越來越模糊不清。
雖然現在死神還沒有把他帶走,但是他已經能夠聽到祂的腳步聲了。
祂正在一步一步,但毫不留情地接近,而他則沒有任何恐懼,更不會哀求死神再給予自己多少時間。
就在當天晚上的凌晨,在埃德蒙、瓦朗蒂娜還有夏奈爾的陪伴下,法利亞神父終于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氣,就此魂歸九天。
當艾格隆被人從睡夢中叫醒之后,雖然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惻然。
他穿好衣服,然后重新來到了法利亞神父所處的房間。
而此刻,神父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潔白的床上,一臉的平靜和釋然,除了沒有了呼吸之外,其他就仿佛只是在熟睡一樣。
在白天,那還是一個可以跟他頭腦清晰地分析局勢、并且提出建議的臣仆;但是在現在,一切靈智一切學識都已經消失不見,那只剩下了破敗的殘軀,馬上就會腐爛。
一想到這里,艾格隆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發酸。
盡管心里并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他還是輕輕地在自己頭上和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以此來表達對神父的哀悼。
“愿您安息!”他輕輕地祝福。
接下來,他的視線又從神父的遺體上移開了。
已經離世的人,再也不會被俗世的任何事情所煩擾,但屬于活人的事情卻必須做完,而且還要做好。
艾格隆走到了床邊,然后故意輕咳了一聲。
“陛下!”哭得像個淚人一樣的夏奈爾,轉頭就投入到了他的懷抱當中,無助地哭泣著。
自從神父和埃德蒙加入艾格隆的“團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神父都是由她親自照顧的,也正因為如此,神父和她締結了深厚的感情,從小失去父母的她,也如同埃德蒙一樣,把慈祥的神父當成了自己的長輩看待,如今面對神父的離世,她自然悲痛萬分。
“沒事的,夏奈爾,人都有這么一天…他至少是安詳離開的。”艾格隆一邊撫弄著夏奈爾的后背,一邊小聲安慰著她。
而他在同時,還看著埃德蒙。
此時的埃德蒙并沒有哭泣——他的淚水早就在白天哭完了。
他現在呆呆愣愣地站在床邊,直勾勾地盯著已經死去的神父,仿佛大腦宕機了一樣,甚至都沒有察覺到艾格隆的到來。
實際上,這個樣子比哭泣還要嚴重。
“埃德蒙!”艾格隆小聲呼喚。
這時候,埃德蒙似乎終于回過神了,他轉過頭來,然后茫然地看著艾格隆。
“陛下,有什么吩咐?”接著,他按照往日的習慣,機械地問。
“我命令你,盡快從悲痛當中走出來,你現在這種樣子,是他的在天之靈絕對不愿意看到的!”艾格隆也并沒有客氣,而是直接對對方下令,“接下來我會給你幾天休假,你要在這段時間里好好調整過來,等過幾天之后,你要親自來主持神父的下葬儀式,而他的遺囑,也必須由你來完成,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明白了,陛下。”埃德蒙還是愣愣地回答。
接著,他茫然的表情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松動,仿佛此刻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義父”。
他的嘴角開始抽搐,然后淚水不自覺地又涌出了眼眶。
“我知道我應該做什么…陛下…但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接受這一切。”
艾格隆這時候也不再和剛才一樣強硬,而是溫情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我會給你時間的,而且,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們的生命當中,總會碰到一場又一場類似的災難,但是我們終究必須接受它,然后繼續沿著我們的人生路走下去,不是嗎?哀痛對我們來說永遠只是奢侈品,你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
艾格隆的話看上去并不像是安慰,但是埃德蒙卻輕易地接受了。
也許,在這個悲痛和茫然的時刻,比起廉價的安慰,埃德蒙更加需要一個人來強硬地告訴自己,接下來自己應該如何做、又該去怎樣生活。
也只有他的陛下,可以這么做。
已經回過神來的埃德蒙,突然發現,自己的胸前多了一塊手絹,他定睛一看,發現正是瓦朗蒂娜給自己遞過來的,而她此刻正在無比關切地看著自己。
雖然她沒有說話,但是似乎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
在這一整天,她都和埃德蒙一起陪伴在神父的身邊,見證了他告別人間的那一刻,可想而知她此刻必然也是身心俱疲,但是她沒有說過一次累,而是默默地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和自己一起承受痛苦。
還需要她再做什么嗎?
不,她已經做得足夠多了。
埃德蒙的眼睛里再度浮現出了淚光,而這一次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欣慰和感動。
還能再要求她什么呢?
已經沒必要了…
年齡什么的,真的很重要嗎?
他之前接受的是婚約,而現在,他接受的是瓦朗蒂娜。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神父祝福了他們,那么,在接下來的人生當中,他會履行自己的義務,實現兩個人乃至一家人的幸福。
這就是他對神父最大的告慰了。
“謝謝你,瓦朗蒂娜。”伯爵一邊接過了手絹,一邊彎腰,輕輕地親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額頭——這已經是他現在能夠接受的最大限度的親昵了。
“但愿我能夠守護住我們的一切!為了我們,也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