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裝飾著家徽的馬車徐徐停下,年幼的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小姐,邁著輕巧的腳步,踏著踏板走下了馬車。
她沒有立刻走開,而是在馬車下方伸出手來,握住了爺爺那干枯的右手,然后攙扶著爺爺走下了馬車。
諾瓦蒂埃侯爵身穿著一身元老院議員的行頭,身上還別著先皇賜予給自己的勛章,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依舊有著不怒自威的氣勢,一看就有著“元老重臣”的風范。
很顯然,他今天就是來面見陛下的。
不過,在下馬車之后,侯爵也沒有急著行動,而是用滿懷贊嘆和期許的眼神,看了看他引以為傲的孫女兒。
為了進宮,瓦朗蒂娜自然也盛裝打扮了一番,不過因為年紀尚幼所以她沒有佩戴任何額外的飾品,只是穿著一身綴有花邊的潔白紗裙,這件衣裝把她的皮膚襯托得如同凝脂一般白皙嬌嫩,在空曠的廣場當中猶如是一朵盛開的白蘭花一樣。
不過,雖然她的身形尚且幼小,但在精致而又平靜的面孔當中,已經能夠隱隱當中看出幾分遺傳自爺爺的“堅毅”——正是這份處變不驚的堅毅,讓她在寒風當中,猶如茁壯的幼苗一樣悄然挺立。
“不錯,瓦朗蒂娜。”老侯爵輕輕點了點頭,然后擁抱了一下自己的孫女兒,“等下面見皇后陛下的時候,一定要謹守禮節,萬萬不要丟了我們家的臉面。”
就在不久之前,侯爵收到了陛下召見自己的通知,而隨著這個通知,還有另外一條消息——皇后陛下想要看看他的孫女兒瓦朗蒂娜小姐,所以請他一并帶過來。
雖然陛下夫婦沒有把話說清楚,但以侯爵的嗅覺,他怎么可能察覺不到其中的一點微妙意味?
這意味著,陛下夫婦對自己的“基督山伯爵與諾瓦蒂埃侯爵家聯姻”的提議有些意動,否則皇后陛下根本就沒有必要去單獨召見這么年幼的瓦朗蒂娜。
所以,這是在考察瓦朗蒂娜是否配得上這份“殊榮”吧。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之后,侯爵自然大喜過望,然后又將自己的推論告訴給了瓦朗蒂娜。
眼看自己心心念念的“救父計劃”有了柳暗花明一般的進展,瓦朗蒂娜自然心里也和爺爺一樣高興,但是隨著興奮一起撲面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壓力,畢竟,年幼的她要去面對皇后陛下。
她不敢想象自己失敗的后果——那可能就意味著自己親手斷送了父親活在人間的希望。
可是,縱使再怎么緊張和害怕,瓦朗蒂娜也還是頑強地頂住了,她一遍遍地在心中為自己打氣,同時無數次地在家中預演,力求讓自己可以給皇后陛下留下一個好印象。
現在,她和爺爺一起來了。
雖然在過去,年幼的她曾經跟父親一起進過宮,不過那是在巴黎,現在的宮廷已經來到了遠郊外的楓丹白露,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里。
對于從未到過的地方,小孩子當然有些好奇,尤其是這么優美的宮室和花園更是惹人注目,不過瓦朗蒂娜還是牢記爺爺的教誨,沒有失態地四處張望,而是面色平靜、從容地攙扶著爺爺,跟著衛兵一起向宮廷的深處走去。
很快,他們就被帶到了候見大廳當中,經過了短時間的等待之后,一位宮廷侍從和一位女官悄然走到了祖孫兩個人的面前。
“侯爵大人,陛下現在有空,在書房接見您——請跟我來。”侍從畢恭畢敬地向侯爵垂首行禮。
“至于瓦朗蒂娜小姐,皇后陛下正等著她,請跟我來吧——”女官也低聲說。
侯爵回頭看向了瓦朗蒂娜,然后點了點頭,以此作為最后的鼓勵。
“瓦朗蒂娜,不管結果如何,我永遠為你驕傲。”
接著,他大踏步地跟著侍從離開了,前去面見陛下。
而瓦朗蒂娜則注視著爺爺離開的背影,然后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接待自己的女官。
接著,她屈身行禮,“有勞您了,女士。”
宮廷歷來就是個看碟下菜的地方,瓦朗蒂娜身為赫赫有名的朝廷重臣諾瓦蒂埃侯爵的孫女兒、又是同樣赫赫有名的大檢察官維爾福的女兒,自然會得到常人難及的優待,面對著瓦朗蒂娜,這位女官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小姐,請跟我來吧。請不必緊張,皇后陛下向來待人寬容,況且您又如此出色…想必她會對您非常滿意的。”
接著,兩個人也不再多言,女官帶著瓦朗蒂娜一路來到了特蕾莎的待客室里。
作為皇后陛下的私人招待場所,這間房間自然盡顯了皇室的氣派,寬大的房間里鋪陳著巨幅的地毯,還有著洛可可纖巧風格的精美家具,以及掛滿了絲綢織錦和帷幔,到處都顯得富麗堂皇。
在這種珠光寶氣的地方,尋常女子恐怕會迷花了眼,不過瓦朗蒂娜終究是出身于世家,所以也做到了淡然處之,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坐在中央沙發上、穿著宮裙的青年女子。
雖然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但很顯然,不需要任何人介紹,她就知道對方是誰。
“皇后陛下!我很榮幸得到您的召見…”她按照自己在家里排演過無數次的流程,輕輕邁動腳步走到了特蕾莎皇后的面前,然后向特蕾莎鄭重行禮。
接著,她一直擺著屈膝的姿勢,低著頭看著特蕾莎的腳下,默然接受著皇后陛下的審視。
她并沒有等待太久,很快,特蕾莎就用非常親切的語氣打破了房間里的沉默。
“瓦朗蒂娜!這是我私人的召見,你不必如此拘禮…請坐吧。”
這時候,瓦朗蒂娜才敢抬起頭來直視年輕的特蕾莎皇后。
這時候,映入她眼簾的,是特蕾莎那親切溫和的笑容,這個笑容里面有著欣賞和期許,讓她感覺到了些許的溫暖。
我大概是成功了嗎?瓦朗蒂娜心里發問。
不過在表面上她并沒有露出聲色,而是恭恭敬敬地坐到了特蕾莎的面前。
面對著年輕美麗又風姿綽約的皇后陛下,她的心里同樣充滿了仰慕和自慚形穢,認定自己就算長大成人了,也不可能有此等風度和姿容。
不過,好在那是帝國的皇后陛下,她不必考慮去“比肩”,只需要學到那么幾分,應該就可以受人眾人的贊賞了吧?
而面對著默不作聲又心事重重的瓦朗蒂娜,熟知內情的特蕾莎,不可避免地有些同情心發作了。
“唉,可憐的孩子。讓你在這個年紀就去直面血淋淋的仇恨、就去考慮自己未來嫁給誰的問題…真是難為伱了!父輩的罪孽,要讓如此纖弱的女兒來償還,這是何等的不公平。”
皇后陛下的感慨,也勾起了瓦朗蒂娜心中的傷痛,不過她仍舊堅強地維持住了自己的鎮定,然后用篤定的語氣回復特蕾莎。
“皇后陛下,我并不認為這有哪兒不公平的,我從小的花用、從小所受的教育、以及我長大之后能夠得到的一切,都是父輩和祖輩給我的,既然我分享了他們的財富和頭銜所帶來的榮光,那么他們的罪孽,我當然無法置身事外…
我不可能享盡父親給我的一切好處,在父親面臨災難的時候卻輕飄飄說一句‘啊呀,這只不過是他自己惹下的禍事,跟我有什么關系呢?’,然后心安理得地看他去死,這不是為人子女應該做的事情。恰恰相反,我必須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盡一切可能去挽救父親的生命,償還他所犯下的罪孽…我相信,您一定可以理解我的。”
面對瓦朗蒂娜堅定而又誠實的回應,特蕾莎表面上不置可否,內心里卻暗暗點頭。
出身皇室的她,一樣有著強烈的家族觀念,對她來說,父親從小對自己的關愛和照顧都是難以回報的恩情。
雖然自己的父親一生光明磊落,絕不可能和維爾福一樣滿手罪孽,但她捫心自問,如果父親有難的話,自己也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挽救父親生命的。
不為別的,只因為那是自己的父親。
正因為如此,她反倒接受了瓦朗蒂娜的說辭。
一個年幼的孩子,愿意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洗清塵封了十幾年的冤屈和罪孽,甚至即使面對皇后也同樣能夠侃侃而談,這份勇氣已經值得贊賞了。
“看樣子你已經完全下定決心了…”片刻之后,特蕾莎重新開口了,“但是,瓦朗蒂娜,我還是要提醒你,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結婚并不是什么輕飄飄的事情,而是托付自己的一生!你現在畢竟還小,還不明白其中的分量,你將來萬一后悔的話,可是無法挽救的。”
“沒錯,陛下,我確實年幼,所以我知道我說任何話,都會被別人當做孩子氣,不夠有說服力…”瓦朗蒂娜輕輕點了點頭,但還是滿懷堅定地看著特蕾莎,“但是,我必須滿懷驕傲地告訴您,我除了是我自己之外,我還是流傳了幾百年的諾瓦蒂埃家族和圣梅朗家族的后代!我清楚自己每一句話的分量,也清楚我絕不是為自己一個人而活著,我將家族的名譽看作重于自己的東西,所以我絕不會做出任何玷辱它的事情來。我愿意嫁給基督山伯爵大人,并且將在未來奉獻自己的一切所能去照顧他,幫助他,延續他的家系,讓我們的家庭像我出身的家庭一樣顯赫昌盛,我相信做得到!”
雖然瓦朗蒂娜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柔,但是她此時的神態和目光,卻足以讓任何人相信她此刻的決心。
特蕾莎一直在注視著她,然后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我沒有想過,也不需要去想,我斗膽問您,您當初難道想過嗎?”瓦朗蒂娜小聲反問,“陛下,您有著傳奇一般的故事,被廣為傳頌以至于我都早有耳聞。您為了自己選定的愛人,在16歲的時候就不顧一切地追尋了他,您想過后果嗎?您害怕后果嗎?不,您不會的…所以,我可是以您為榜樣的呀!我現在也不過是比那時的您小上幾歲罷了,但我也有著和您一樣的決心,不信您就看吧。”
特蕾莎先是愣住了,然后突然失笑了起來。
“噗哈哈,倒是把我給問住了…還真是把我給問住了啊。不過,我當時是為了愛人,你的動機可不一樣。”
“那我會愛上他的,哪怕我們年紀相差懸殊又如何呢?幸福的生活從不是靠年紀來決定的,一切都事在人為。”瓦朗蒂娜毫不猶豫地回答,“陛下,我會證明自己能夠承擔起一切責任的,所以我懇請您,給我這樣一個機會,陛下…”
說完之后,她又起身,然后恭恭敬敬地再向特蕾莎行禮,等候命運的裁決。
面對著矮小稚嫩、卻又讓人暗生敬佩的瓦朗蒂娜,特蕾莎突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她確實是認真的,而且她確實能夠做到自己所說的一切——盡管沒什么根據,但她還是這樣相信。
“你這些話,是自己想的,還是你爺爺幫忙編的?”特蕾莎突然問。
瓦朗蒂娜臉上微微一紅,“有一些…有一些是爺爺幫忙的。”
“無妨,能夠在我面前流暢自如地說出這些話來,已經是你的本事了。”特蕾莎笑了笑,然后示意她重新坐下。
她確實很欣賞瓦朗蒂娜的表現。
因為,她自己也是這種堅定又不顧一切的人。
而且,她非常喜歡瓦朗蒂娜所展現出來的氣質:謙遜謹慎,端莊溫柔,絕沒有那種令人厭惡的輕浮感,就像過去的自己一樣。
這不正是她想要培養的人嗎?
法蘭西雖然號稱是一個天主教大國,但國內浮華浪蕩的風氣由來已久,并且已經成為了各個階級所習慣、所接受的社會規則,對那些風流韻事不僅不以為怪,反倒是當成了津津樂道的談資。
別的不說,她的丈夫和艾格妮絲小姐的事,國內上下就都覺得天經地義。
她也沒有想過單靠自己就能夠改變整個民族的“風尚”,她只是希望至少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以內,盡量嚴肅宮廷內的習氣,不能讓人覺得自己主導下的宮廷污穢橫流。
而瓦朗蒂娜,正好就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人。
“以后常過來玩吧,瓦朗蒂娜。”沉默片刻之后,特蕾莎突然友好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我們要撮合給埃德蒙的,是一個最純潔最聰慧的新娘,所以,一定不要跟外面學壞了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