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將自己的一生變得如此有意義,我…我很自豪!而且絕無怨言。”
面對著“一片盛情”的瓦朗蒂娜,埃德蒙當然不會感到高興,他只覺得一陣頭疼。
面前的孩子,似乎已經陷入到了一種自我執念當中,她認為只有犧牲她嫁給自己,那么就可以消弭往日的仇恨,至少讓自己不再對她的父親維爾福尋仇。
她甚至把這當成了自己的義務,以一種崇高的使命感來試圖完成這一項義務。
這簡直是在發瘋。
可是,正因為是發瘋,所以才可怕,因為他好像說什么都難以動搖這個小女孩兒的決心。
上一代人的恩怨,真的需要一個孩子做出如此犧牲嗎?她做錯了什么,需要以自己的一生來補償?
埃德蒙捫心自問,他絕不仇恨瓦朗蒂娜,更加也不希望坑害她的一生。
“孩子,你還太小了,你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從剛才的震驚和慌亂當中恢復了鎮定,然后又發出了一聲嘆息,“好了,別再為這件事糾結了,這不是你應該承受的苦難,我也不需要拿你來報復你父親,你會有一個很美好的家庭…但肯定不是和我。”
“我雖然確實年紀小,但我覺得我懂的事情也不少了,我看過的書、我學到的知識和文法,可能比許多人一輩子都多,您不要小看我!”瓦朗蒂娜一聽又急了,瞪著眼睛為自己辯白。
仿佛是覺得自己光是說,沒有說服力,她跑到了旁邊的桌子上,拿出了自己厚厚的筆記,“您看…這都是我看書留下的筆記,我都積累了這么多了!難道您還認為我沒見識嗎?”
因為筆記本被遞了過來,所以埃德蒙隨便掃了一眼,雖然沒有看清楚到底寫的什么,但是他可以確認的是,瓦朗蒂娜字跡清晰娟秀,比他要強。
這也不奇怪,身為檢察官和貴族的女兒,瓦朗蒂娜從小所受到的教育是肯定強過自己的,甚至遠超絕大多數平民百姓,別忘了在這個年代并沒有國家補貼的義務教育,普通人文盲率非常高,她說自己“知識”比許多成年人多,絕不算盲目自夸。
“除了看書之外,我還看過許多爸爸寫下的文書和參考書,我還能夠背下許多法條和片段…所以您看,我絕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兒,我懂得很多東西,而且我還可以學到更多東西,只要給我時間,我就可以像爸爸那樣給您出主意,和您一起共患難,幫助您操持家庭…難道這樣不好嗎?難道您不相信我能夠做到嗎?我求求您了,給我機會吧,我只需要一次機會,只要您點頭就好了…”
瓦朗蒂娜的聲音凄涼而又婉轉,越說越是急促,仿佛是一個瀕臨破產絕境的小販,在賣力地推銷自己滯銷的商品一樣。
此情此景,讓埃德蒙只感到一陣悲哀。
我怎么能把一個孩子逼迫到這個地步?
這個孩子,確實如同她所說的那樣優秀,以她的家世和所受到的教育,以及品格,她的未來何等不可限量?她只要坐在那里,可以最頂尖的青年才俊們慕名而來,在她面前爭風吃醋博取她的芳心;等到組成家庭,她可以讓自己的才能充分發揮,同時讓那個男人享受家庭和事業的雙重幸福…這些都是她可以輕易得到的。
然而,命運卻逼得她放下了應有的驕傲和自尊,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只求一個成為自己妻子的機會…太卑微了,也太可憐了。
這不該是她的命運。
他的心中并沒有絲毫竊喜,反而在為之憐憫和絞痛。
雖然他的雙手已經沾上了鮮血,但在本質上,他確實心地慈悲的人,更何況在面對一個如此聰慧可愛的孩子呢?
于是,他輕輕地伸出手來,點在了瓦朗蒂娜的額頭上。
瓦朗蒂娜的自我推銷也隨之戛然而止。
“好了,別說了,瓦朗蒂娜小姐,我相信你的話,你今天的表現讓我非常吃驚,甚至有點敬佩,因為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絕對做不到你今天這個程度。只要你繼續努力,我確信你在未來肯定能成為一個令人敬仰的女子。
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更是配得上更好的未來,你的父親讓惡毒和污穢橫行于世,而你能讓善意和光明播撒人間!我是千瘡百孔的人,我的前半生被冤屈和牢獄毀掉了,雖然我在命運的幫助下擺脫了牢獄之災并且有機會復仇,但我失去的青春、失去的人性卻再也不可能找回來了,我是個殘缺的人,我配不上你的善意和光明。正因為見識過光明有多么高貴,多么容易被污穢所吞噬,所以我才越發珍惜光明,我不能毀掉你,所以我必須拒絕這個提議…”
雖然的語氣柔和,但是他沙啞的聲音當中卻自有一股感染力,再配合上此刻傷感的眼神,足以表現出讓人敬服的氣質。
“好了,到此為止吧。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讓人驚訝的下午,但我很高興能夠和你談這么多。”
所以,失敗了嗎…
瓦朗蒂娜的心頓時落到了谷底。
她精心準備了這么久,還用心裝扮了自己,結果卻沒有換來一點效果,伯爵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的提議,甚至都沒有為此猶豫過。
是因為自己太年幼嗎?肯定是的,這也是在意料之中。
但是,除了這個原因之外,肯定還有別的愿意,而瓦朗蒂娜從伯爵的憂郁和傷感當中,敏銳地察覺到了。
“所以,其實您是在自卑嗎?”她不顧一切地大聲質問了出來,“您認為馬賽的小水手配不上巴黎的大小姐,您認為一個飽經創傷的囚犯,沒有資格去得到光明幸福的人生,對嗎?”
還沒有等伯爵回應,她又大聲地喊了出來,“但您錯了,大錯特錯!您是基督山伯爵大人,是陛下的心腹,是這個國家現在最有前途的青年人!您不是什么被污泥吞噬的腐尸,也不是什么人性殘缺的怪物!您怎么需要自卑呢…?
沒錯,您確實有著難以直視的過去,但是這個世界上誰沒有呢?哪怕身處牢獄的污泥當中,您也比很多人高潔得多,至少比我的父親要強,不是嗎?”
這話其實埃德蒙自己也知道,他迄今為止,已經見過太多太多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了,固然其中確實有令他肅然起敬的厲害角色,但平庸無能之輩卻也比比皆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下里無惡不作的壞種更是不乏其例。
比起他們來,當年那個馬賽的小水手,反倒是可以為自己的品德自豪一下了。
“謝謝你對我如此評價,老實說我還挺開心的。”他淡然一笑,然后再次走到了門口。
這一次他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哪怕瓦朗蒂娜阻止,他也要強行破門而出,結束這段讓人尷尬的對話。
可是瓦朗蒂娜當然不愿意就此放他離開,她孱弱的身體里重新爆發出了勇氣,撲向了伯爵,試圖和剛才一樣拉住他的手。
身材高大魁梧的埃德蒙,當然不會在意她的力量了,他巋然不動,任由這個小女孩拉著自己,然后一把打開了門。
吱呀一聲,壁燈的光芒重新透入到了埃德蒙的眼睛里面 終于結束了…嗎?埃德蒙剛剛松了口氣,卻馬上又重新皺了皺眉頭。
因為瓦朗蒂娜并沒有甘心自己的失敗,門被打開了之后,她卻還是不松手,就這樣環抱著埃德蒙,試圖把埃德蒙重新拉回到房間內。
這種“蚍蜉撼樹”的努力當然不會成功,但要是這種不成體統的樣子被其他人看到,勢必會影響到她自己的名聲的。
等等,她現在還會在意被別人看到嗎?埃德蒙陡然打了個激靈。
現在要是被人看到了,麻煩的將是自己!
要是被外界認為自己在維爾福檢察官的府上猥褻他的女兒,這傳出去將會引發多么大的風波?!
糟糕了。
一想到這里,他原本松弛的肌肉瞬間緊繃了起來,然后回頭看了看還在環抱住自己的小女孩兒。
“放手吧,瓦朗蒂娜小姐,別再繼續讓我為難了…”他努力盡最后的努力勸說這個孩子。
“不放!”瓦朗蒂娜執拗地回答,“我不會讓您就這樣離開的!哪怕您不答應,我只求您給我…給我一句話就好!您就說您會考慮,看我今后的表現,行嗎…?”
在她哀求的時候,埃德蒙已經試圖掙脫她了,但是機警的瓦朗蒂娜展現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勇氣,就是不肯被他甩脫。
原本埃德蒙只要愿意使勁,有很多種方式可以掙脫這個年幼的孩子,但是他一下子卻下不了狠手,深怕傷到了這位嬌貴的小小姐。
眼看時間在流逝,深知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的埃德蒙,最終還是不得不狠下了心。
“抱歉,得罪了。”他以手為刀,然后輕輕一揮,打中了瓦朗蒂娜的脖子。
瓦朗蒂娜瞬間睜大了眼睛,然后不甘地暈了過去。
在她暈過去之后,她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松開了,埃德蒙也終于得以從中掙脫。
不過,為了防止瓦朗蒂娜摔倒,他第一時間又拉住了瓦朗蒂娜,然后準備將她放到房間里再行離開。
可是,樓上的說話聲和響動聲終究還是驚動了樓下的人們,伴隨著登登登的腳步聲,有幾個人影出現在樓梯的拐角。
埃德蒙頓時心里有些慌亂,畢竟如果真的被別人發覺的話,現在這個場面自己應該如何解釋?
自己手中懷抱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她已經暈了過去脖子還有淤青…人們恐怕很輕易就會想到某種不堪入目的事情上。
而就在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候,在樓梯的拐角處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干瘦的人影。
“站住。”他喝止了上樓的人。
“爸爸?您怎么了?剛才怎么有響動?”
接著,樓梯上傳來了維爾福檢察官的聲音。
“沒什么,我喝了點酒,腳步不穩,差點摔了一跤。”老人給出了回應,然后又對兒子等人下了命令,“好了,我有點難受,想要睡覺了,你們別來打攪我,下去繼續喝你們的喜酒吧!”
“好吧,爸爸。”維爾福檢察官顯然也沒有對父親的說辭起疑心,而是順從了父親的意志。
“對了,您看到瓦朗蒂娜了嗎?還有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像突然也不見了。”他突然又順口問。
“瓦朗蒂娜剛剛在我跟前伺候我,至于伯爵,我不知道,大概是在盥洗室吧,或者在陽臺吹風醒酒。”侯爵隨口回答。“好了,下去吧,別再來煩我!”
維爾福對父親一直是頗為畏懼,也不想跟父親多說,于是就帶著其他人下去了。
聽到了這一切的埃德蒙暗暗松了一口氣,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落到那個可怕的處境里。
但很快,他又警覺了起來,因為他本能地察覺到,這件破事還沒完。
果然,在轟走了兒子等人之后,諾瓦蒂埃侯爵又快步從樓梯的拐角走了過來。
他很快注意到了暈過去的孫女兒,以及她脖子上的淤青,但同樣也確認了,除此之外她并沒有受到其他傷害。
“我可憐的孫女兒…”他悲涼地嘆了口氣,然后從埃德蒙手中奪過孫女兒,接著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屋內的床上。
“這就是您的計劃嗎?”埃德蒙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等到確定瓦朗蒂娜已經放好之后,他冷冷地質問著面前的老人,“您讓一個孩子充當擋箭牌,陷我于不義然后來要挾我?”
“難道您認為我可以算無遺策到這個地步嗎?基督山伯爵大人?”諾瓦蒂埃侯爵冷冷地回應,“沒錯,確實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了瓦朗蒂娜,也讓她配合了我的計劃,但瓦朗蒂娜和你說什么話,以及剛才你們兩個鬧到這一步,都不是我能夠控制的!老實說我也很吃驚,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居然能夠做到這一步!她真的是個好孩子,配得上成為我的孫女兒!”
諾瓦蒂埃侯爵看著昏迷中的孩子,目光當中滿是欣賞,卻又有著無比的傷感。
“正因為如此,我也不可能接受她的名聲被敗壞掉,她必須作為一個潔白無瑕的新娘出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