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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降伏

  雖然有關于羅馬王控訴奧爾良公爵的桉件鬧得沸沸揚揚,但是塔列朗親王的公館卻平靜得仿佛像是事不關己一樣,看不出任何來自于外界的影響。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而已,而在實際上,行將就木的塔列朗親王,在權力的誘惑下,煥發出了自己人生當中最后的精力,他孜孜不倦地聯絡各方、運籌帷幄、權衡利弊、封官許愿,許下了數不清的承諾,說了無數謊言,猶如是一只辛勤的蜘蛛一樣,重新在法蘭西風雨飄搖的樹干上架起一張新的權力之網。

  他干這種事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駕輕就熟,無形當中他的歷史本身就成為了一種資本,讓外界也同樣因為他“經驗豐富”而選擇信任了他。

  在執行各種計劃的同時,塔列朗親王還不忘時時刻刻關注局勢,提防任何可能的意外情況,不過他很滿意地發現,他這樁聲勢浩大的工程,似乎即將順利完成了。

  在下午,一群不速之客悄悄地拜訪了這座貌不驚人的公館。

  這一天正下著雨,寒風夾雜著雨四處掃蕩,黑沉沉的天空分外凄涼。

  這一行人沒有等候多久就被請進了大門,顯然他們是受到了邀請的客人。

  很快,公爵一行人被帶到了年邁的親王面前。

  塔列朗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公爵,欣賞了一下對方鐵青的臉色,和生無可戀的表情。

  “我們又見面了,先生。看上去您最近一直沒有睡好啊…”

  不用他提醒,奧爾良公爵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狀態糟糕透頂。

  雖然已經做出了俯首投降的決定,但是他內心中的煎熬自然是不可避免的,而是那種“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卻跌得粉身碎骨”的巨大落差,更加讓他痛苦得難以忍受,這幾天以來他每晚都失眠了,只有臨近凌晨的時候才迷迷湖湖能睡下一會兒。

  在這種煎熬之下,公爵短短時間內就蒼老了許多。

  雖然塔列朗年紀比奧爾良公爵大了二十歲,但是此刻兩個人的狀態卻好像是完全調轉了過來——塔列朗因為重新回到權力中心而重新煥發生機,紅光滿面;而公爵卻如喪考妣,惶惶不可終日,簡直更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對一個一直覬覦著最高權力的人來說,失去一切政治前途,跟死亡本身也區別不大了吧。

  “承蒙您關心,我現在確實情緒不太好。”奧爾良公爵略帶譏諷地回答,“不過,我恭喜您,經過這一番較量,您馬上就可以重掌大權了。”

  “我只是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合適的投資對象而已,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的話,也許本就該由您來登上王位,而我只能厚顏跑到您的面前來懇求些許施舍。”塔列朗親王回答。

  公爵稍微愣了一下,他知道塔列朗平素尖酸刻薄,之前他也多次領教過對方的毒舌功力,這一次自己一敗涂地,他原本以為會被更加奚落得體無完膚,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抗壓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自己居然從塔列朗口中聽到這種寬慰之語。

  一時間他有點無所適從。“您…您言重了。”

  “不,我只是說一個事實而已,人生就是這樣充滿意外,你我都見多了,所以都應該從容地面對一切,至少我們都還活著不是嗎?那些不可一世、得意忘形的人都已經死在我們前頭了…”塔列朗親王溫和地笑了笑,“我的朋友,我已經老了,也沒指望自己還能活多少年,但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你還有大把的年頭可活,所以你有時間去等待,等待命運賜予你轉機,也許以后會有呢?畢竟這幾十年來的戲劇性事件實在數不勝數,哪怕在幾個月前,又有誰能夠想得到羅馬王將會重登皇座之上呢?既然他等得到,那也許你也可以等得到,哪怕你等不到了,也許你的兒孫們也能夠得到轉機…”

  塔列朗的語氣溫和,諄諄善誘,一瞬間公爵恍忽了,還以為是高丹在為自己出謀劃策,片刻之后他才回過神來。

  而且,以塔列朗如今歸附羅馬王的立場來說,這種話顯然有些大逆不道,甚至有點挑唆的意味了。

  “為什么您要和我說這些?”公爵疑惑地問。

  “就我的人生經歷來說,嘲笑失敗者并不明智。”塔列朗親王回答,“命運隨時都在開玩笑,我們人人都隨時可能變成失敗者,也有可能突然變成勝利者,所以贏了不能耀武揚威,輸了也不必心虛沮喪,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活在這個舞臺上,就不愁沒有演出的機會,您看我就不是嗎?”

  盡管明知道對方不可能那么好心來安慰自己,但是聽到這些話之后,公爵還是感覺到心情放松了不少。

  當然,他也知道自己以后的“希望”十分渺茫,共和派分子看自己這個王室后裔不順眼,保王黨們非但不會同情自己,反而會幸災樂禍,歡呼自己這個逆賊終于垮了臺,他們不可能支持自己的。

  說到底,一個邪惡的篡位者尚且可能依靠錢財和官位來拉攏人心,一個失敗的篡位者怎么可能激起別人的好感?

  正因為知道這些,所以他只是在心里苦笑。

  至少他這一輩子是不可能有機會回到這個國家了。

  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在他的兒孫們身上,可是他們也將背負自己的惡名難以解脫。

  對王室開槍、趕走王室將成為他家族難以甩脫的負資產,并且以后也將為此付出代價。

  不過直到現在他也不后悔,人生就是這樣,嘗試的話也許會失敗,但不嘗試一下永遠不可能,至少他曾經離王位只有一步之遙,也算是努力過了。

  “不必這么悲觀,閣下。”也許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塔列朗親王從容地再度開口了,“在一百多年前,路易十四的子孫,要么病死,要么被送到了外國當國王,只剩下了路易十五這一個曾孫存活,而您的高祖父曾經當了攝政王,他當時享有著國王般的權力,而且離王位僅有一步之遙!試想一下如果他早早夭折,那王位不就是您這一系的嗎?只可惜他運氣不好,路易十五最終還是健康長大并且留下了后代…而如今,同樣也有著類似的情況,如果您的運氣比自己的先祖好一些的話,也許那就是您的最大轉機。”

  奧爾良公爵明白對方的意思。

  當初,路易十五才5歲的時候就繼位成為國王,如果他沒有成年就夭折了,那王位自然而然地就會轉移到奧爾良支系手中;而現在同樣也有類似的情況,路易十六三兄弟紛紛當了國王,但是最終在孫輩只剩下了亨利一個王子,王室又只有一根“獨苗”了。

  如果這位王子不幸夭折的話,那么王位宣稱權還是只能轉移到自己這個支系手中。

  但是這個“如果”,又談何容易呢?

  “我的運氣看上去并不好,先生。”于是,公爵苦笑著回答。

  “命運總是變幻莫測的,不是嗎?要么通過努力去改變它,要么就靜靜地等待它的判決,但無論如何您都可以心懷希望…”塔列朗親王笑著回答,“我不是挑唆您做什么,我只是希望您明白,我并非您的敵人,我曾經為波旁家族和波拿巴家族都效力過,那么為您或者您的子孫效力也并無不可…”

  這個老東西,他還沒坐上位子就在為自己準備后路了!

  奧爾良公爵陡然心里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然后心里又增添了幾分對塔列朗的鄙夷。

  不過鄙夷歸鄙夷,但如果真有一天能夠和塔列朗合作的話,他也并不會介意。

  “那么我就等待著命運的宣判吧。”他澹然回答。

  “是啊,五年后十年后的事情無關緊要,我們永遠活在當下。”塔列朗親王也收回了自己的笑容,仿佛剛才什么都沒有說過一樣,“至少現在,我又是波拿巴家族的臣仆了,而且我會為他把一切辦得妥妥帖帖的——”

  說完這些之后,他輕輕的揮了揮手,然后他身邊的親信拿出了一份文件遞給了公爵。

  公爵拿過來一看,發現這是一份聲明書。

  聲明的大意是“本人不忍看見國家因為王位歸屬的爭議而陷入無窮的動亂深淵當中,更無意戀棧權位,故而準備告別祖國,以便政治上的無謂爭端盡快平息,秩序得以盡快恢復。本人將支持后續一切合法政府和合法君主,在民族的至高利益面前,本人的榮辱絕不足惜…”

  這份聲明的措辭,并沒有那么不可接受,已經給他留足了面子了。

  盡管人人都知道他是為什么而選擇退出王位爭奪的,但是只要有這份聲明書在,他就不是一個“罪人”,而是一個自愿流亡的前王位覬覦者,至少家族最后的政治資本被保住了。

  而這,也是他能夠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

  正因為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公爵看完之后,沒有任何猶豫,拿起筆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也正是讓這一筆交易得到了落實。

  簽完名字之后,公爵又看向了塔列朗親王,“我牽涉的那樁桉件將如何處理?”

  “主謀和執行者將被定為高丹,而您因為證據不足,無法定罪,不被視為幕后的主使者。”塔列朗親王回答。

  “能不能…能不能再寬容一點?”親王猶豫了一下然后再問,“至少讓高丹不必承擔所有罪名…”

  “這已經是羅馬王所能做的最大寬容了,閣下。”塔列朗親王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一點,提醒對方這是不容更改的決定,“如果連他都不去定罪,那羅馬王這是在搞一場玩笑鬧劇,還是一次誣告?總要有一個有分量的兇手的,既然不是您,那就只能是他了。”

  奧爾良公爵還想再求情,但是最后他忍住了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形勢比人強,連自己一家人的安全都只能靠對方來保證,他也沒有辦法再更多地討價還價了。

  為了有一個能夠堵住眾人之口的結果,現在只能讓已經死去的高丹去承擔一切。

  現在,他是下令對國王開槍、下令對羅馬王刺殺的究極罪犯,恐怕以后的歷史當中也很難有人超越他了。

  忠心耿耿地追隨自己這么多年,到頭來卻只得到了如此惡名,承受了一切本應該由自己來承受的罪責,實在是讓公爵有些愧疚。

  但是,這也是高丹自己主動的選擇,他之所以那么痛快自殺,也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把這些都背負下來。

  “您也不必那么悔恨,像他那樣的人才不會計較什么罪名,他的在天之靈看到您一家人可以平安退場,想必也會非常欣慰的。”塔列朗輕聲安慰公爵,“況且,陛下已經答應了,在這起事件平息下來之后,就立刻將高丹秘密下葬,不會讓他死后還要再被人打攪的…”

  “那我就謝謝他的寬宏大量了。”公爵嘆了口氣。“這一點上他確實比我強。難怪…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走到今天。”

  “是啊,您輸得不冤枉。”塔列朗點了點頭,“事實上,我認為他有許多很不錯的想法,決不可因為年紀而小看他。”

  “那就祝他好運吧。”雖然話說得大度,但是公爵在內心深處自然還是免不了有些酸澀。

  他怎么可能真的指望這個少年人一帆風順呢?

  塔列朗收好了公爵親筆簽名的聲明,然后又提醒了對方,“作為放您離開的先決條件,陛下希望您協助我們,盡快將國民自衛軍解散,讓他在城外的軍隊接管巴黎。”

  不光艾格隆想這么做,塔列朗也同樣想,讓一群民兵控制首都,這不光對他來說危險,而且有礙觀瞻,實在影響著他的體面和權威,所以他也希望盡快將這一股不穩定因素解決掉,然后將巴黎控制在新的臨時政府——以及未來的帝國政府——手中。

  “我會配合的。”奧爾良公爵點了點頭,“對于那些忠于我的人,我已經向他們轉達了羅馬王提出的條件,他們會盡快交出指揮權的。不過…”

  “不過什么?”塔列朗追問。

  “拉法耶特希望見他一面。”公爵回答。“他認為作為總司令,他有必要親自來解決此事。”

  “他倒是一貫地很有自信!”塔列朗抽動了一下嘴角,有些繃不住笑容了。“好吧,就如他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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