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維爾福檢察官硬著頭皮說出“刺客比昂卡已經傷重昏迷”的消息時,本來就喧鬧的議事堂此刻簡直像是炸了鍋一樣,有人大聲鼓噪發出噓聲,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肅靜!”委員會的主席再度壓制住了各處的嘈雜,然后重新再看向了維爾福檢察官。
“維爾福先生,您的意思是,您最重要、甚至可以說,無可替代的人證,現在受了傷根本無法向我們作證,是嗎?”
“是的,主席先生。”
維爾福面對著各方質疑的眼神,卻還是保持著堅定,“在聽證會召開之前就開始了滅口,這種卑劣的手段,更加證明了幕后主使者是何等卑劣和殘忍!”
他自己也知道這種話很難讓人相信,但是此刻他根本就沒有退路,所以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沖,只要堅持到底,總會有人相信自己。
陛下的意思已經傳達給他了,就算不把奧爾良公爵坐實成為“兇手”,至少也要用堅定不移的態度讓大多數人們相信他確實牽涉到了這樁桉件當中——只要能夠做到這一點,那至少在輿論上也贏了,這就夠了。
“可是,如果那位刺客女士無法開口,我們又怎么知道她那些供述的真實性,進而指證幕后的主使者呢?”主席再問。
“我們還有一個人證!”維爾福大聲回答,“這個人證,就是執行了滅口任務的人,很不幸,雖然他重傷了刺客,但是他自己卻沒有潛逃成功,他被羅馬王的衛兵抓住了,結果畏罪自殺…”
維爾福的話再度引來了一片嘩然。
“畏罪自殺的人怎么成為人證呢?”主席問出了大家的疑惑。
“因為這位畏罪自殺的人,并不是什么無名之輩,而是一個相當有名望的人,甚至在座的各位當中,也有人和他來往過…所以,只要確認出他的身份,那么我們大家就都會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維爾福的篤定模樣,更加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那么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菲利克斯高丹!”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維爾福說出了這個名字。
“哇!”這個名字不出意料地引爆了全場。
如此轟動,倒不是因為高丹真的和多少人來往過,而是最近他太“有名”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初巴黎發生的動亂的細節,也逐漸被披露了出來,人們已經聽說過了,當時集結起來的民兵們對武裝攻打王宮還心有顧忌,結果就是奧爾良公爵身邊的一位親信在現場鼓動,最終動員起了民兵們,對王宮發動了攻擊。
如果說奧爾良公爵是趕走國王的“首功”的話,那這位敢于親自下令、背負對國王開火責任的親信,就是直接的責任人。
而這位親信,就是菲利克斯高丹先生。
在場的貴族院議員們,對奧爾良公爵恨得咬牙切齒自不必說,對這位打響了第一槍的公爵謀士,也同樣抱有著刻骨的仇恨,甚至有不少人還想著要對這家伙進行清算,如今聽說他居然在滅口刺客之后畏罪自殺,自然喜出望外。
他們根本不在乎奧爾良公爵是不是無辜,只想看到他和他的親信們都遭到上帝的報應,而現在他們就等到了一個絕好的消息,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
“感謝上帝!”有人不顧會場的秩序,公開地為此叫好,而歡呼聲很快就在議事堂當中此起彼伏,那些支持奧爾良公爵的人們則面色死灰,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早點想其他出路了。
“菲利克斯高丹先生,我認識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主席總算從這個突發消息當中緩過勁來了,“您說他死了,請問有根據嗎?”
“主席先生,請允許我先為您帶來一位證人。”維爾福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提出了新的請求。
“可以。”委員會成員們經過短暫的商量之后,同意了維爾福檢察官的請求,畢竟他們的好奇心都已經被勾起來了。
接著,大門重新被打開了,而后,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這個人影一步步地向廳堂的中央走近,陰影也逐漸散去,在場人們很快發現,這赫然是一位少女。
這位少女身穿著一身簇新的制服,金屬的紐扣閃閃發亮,更加襯托得她高挑凌厲,英氣勃勃,雖然面前有著許許多多雙眼睛注視著自己,但是她凜然無懼。
美麗而又壓迫感十足的少女,讓許多人剎那間有些失神,甚至忘記了此刻發生的事情。
就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她走到了議事堂中間,站在了維爾福檢察官的身旁。
“請允許我為諸位介紹這位證人——她是艾格妮絲德諾德利恩公爵小姐,她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她是那位刺客比昂卡迪弗洛里尼女士的徒弟,這一次同樣也是她,追捕了菲利克斯高丹,最終讓對方選擇畏罪自殺的結局…”
“哦…?”
在一片驚呼聲當中,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凝聚在了艾格妮絲的身上。
雖然少女的氣質和普通同齡人相比確實不同凡響,但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有這樣的本事。
委員會的主席同樣也在看著艾格妮絲,接著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維爾福檢察官,在您的報告書當中,這位小姐署名了。”
“沒錯,主席先生。”維爾福微微欠身,表示了對主席記憶力的欽佩,“之前我前往楓丹白露調查此桉的時候,艾格妮絲小姐也同樣被邀請參加,羅馬王不希望讓人覺得他為了攻擊政敵而使用了嚴刑逼供或者誘供的手段,所以他十分大度地允許了艾格妮絲小姐參與并旁聽了我所有的審問和調查過程,以確保他沒有做任何違背法律的事情…”
說完之后,他又看向了艾格妮絲,“艾格妮絲小姐,你是否能夠發誓,你在法蘭西最神圣的講臺上絕不說謊,并且為自己所說的每一個字負責?”
“我以我自己、我的家族的名譽發誓,我絕不說謊。”艾格妮絲回答,音量剛好能讓主席臺上的人們聽到。
名門貴族的姓氏分量自然不一樣,在場的貴族院議員們出于自己的階級立場,天然就信了幾分,再加上艾格妮絲那種氣場,讓他們更加不懷疑這位少女會說謊。
“那好,請您說說您在接觸此桉后的經歷。”
“我受邀來到楓丹白露宮之后,我陪同維爾福檢察官一起參與了此桉的審理過程,我可以保證,我的師傅在那里沒有受到過任何暴力威脅,她有著非常良好的生活待遇,羅馬王只想查清真相并且揪出幕后的指使者,他并不想要濫施暴力。”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艾格妮絲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說辭,“維爾福檢察官每一次訊問我的師傅,我都在場,并且在訊問記錄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我可以用我的名譽乃至我的生命擔保這些文件的真實性。”
雖然艾格妮絲的話,隱藏了一些事實,比如她“受邀”進宮到底是為了什么,但是仔細推敲起來的話,艾格妮絲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說話自然也是理直氣壯,更加讓人相信她的真誠。
“我明白了。”主席輕輕點了點頭,接著,他又轉而問起了高丹的問題,“您說高丹先生對您的師傅滅口,并且最后被您追上而畏罪自殺,您能夠講述一下當時的經歷嗎?”
于是,艾格妮絲以冷靜的態度,開始講述自己當晚的經歷。“當天,因為是我的生日,所以作為客人,羅馬王陛下和我的家人們一起為我慶生,當慶生會結束之后,我返回到了我和師傅的居處,然后發現她竟然倒在了血泊當中…”
接著,艾格妮絲將自己怎樣發現師傅受傷、怎樣發狠去追捕兇手、又是怎樣在鄉村教堂當中找到兇手、以及兇手高丹眼見逃亡不及而畏罪自殺的經過,都原原本本地講述給了在場的眾人。
這個曲折的故事,再度為這個已經轟動全國的桉件,增加一種非同凡響的傳奇性,以至于人們屏息凝神,直到少女結束自己的講述之后才重新開始竊竊私語。
“不得不說,您的故事十分動人。”聽完了之后,委員會的主席頗為贊許地看著艾格妮絲,“不過,艾格妮絲小姐,我想問一下,除了您的講述之外,您還有什么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說辭?”
“我帶來了證據。”艾格妮絲輕輕點了點頭,“請允許我將它呈送上來。”
“請吧。”主席也點了點頭,允許了艾格妮絲的請求。
接著,門再度被打開了,不久之后,有幾個人推著一輛推車慢慢地走了進來,推車上裝著一個像是棺材的木盒,木盒上面蓋著一塊幕布。
哪怕蒙著一塊幕布,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有些人心有不忍而掩面,而有些人則喜出望外,用充滿樂子的眼神看著這個“物證”。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里面是高丹先生的遺體嗎?”主席問。
“是的,先生。”艾格妮絲確認了對方的猜測,然后一把拉開了覆蓋的幕布。
果然如同眾人所料,幕布下面是一個玻璃蓋子,而透過玻璃蓋子,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一具泡在防腐劑溶液當中的遺體。
刺鼻的酒精氣味開始在議事堂當中彌漫開來,但這并沒有使得人們掃興,反而隱隱當中刺激了一種異樣的興奮感。
雖然隔著主席臺的距離還有點遠,但是和高丹打過交道的人,已經認出了這張臉。
“確實是他!”有些人發出了感慨,“上帝終究做出了無情的裁決!”
在這里幾乎沒有人為高丹的死感到悲傷,因為在許多人看來,高丹主動犯上作亂,趕走了他們敬愛的國王陛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他的死只是他應得的下場而已。
不過即使如此,一個大人物就此隕落,然而被當成展覽品一樣送到了眾人面前,確實讓人們感到有些唏噓,以至于一時間竟然沒有人再說話。
“可憐的人,愿他安息!”沉默了片刻之后,委員會的主席終于嘆了口氣,“沒錯,他就是菲利克斯高丹先生,但是現在我們只能確認他死了,并不能確認他的死因,也不能確認他是因為參與此桉而死去的,我們需要進一步的調查。”
“是的,我知道,我會盡我所能配合調查的,先生。”艾格妮絲以恭順的態度回答,“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是仁慈而公正的議員,是我們這個國家最有名望的精華,你們能夠為所有受害者討回一個公道…而我,也將盡我所能地去保護每一個我珍重的人。”
就這樣,這一場離奇而又充滿了傳奇性的聽證會結束了第一天的運作,而它上面所發生的一切,都將事無巨細地被旁聽的記者們記錄下來,然后繪聲繪色地傳遞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人們乏味生活當中經久不衰的談資。
有人會從中獲益,也有人注定會成為其中的丑角,命運將會分毫不差地決定一切。
“他們把高丹的遺體拉去聽證會示眾了!何等殘忍…”
在奧爾良公爵的宅邸當中,公爵發出了一聲悲嘆。
他這一輩子已經見過太多人橫死離世了,過去有路易十六,有馬拉和丹東,甚至還有他自己的父親,他就算有眼淚也已經流光,高丹的離世已經無法給他帶來多少心靈震撼。
但即使如此,痛失高丹這樣的無法替代的智囊和摯友,仍舊讓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他當然也不缺其他智囊,但是無論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無法替高丹在他心中的地位,更無法贏得他的信任。
而高丹死后的下場,更是讓他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
這不僅僅是送上“物證”,這也是在向自己示威——他分明感受到了這一點。
形勢的惡劣,已經不再僅僅是想象中的事情,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眼前了。
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高丹原本跟他提過魚死網破的計劃,當時他沒有采納,如今就更加難以承受了。
怎么辦?
唯一讓他可以安慰的是,比昂卡終究沒有辦法指證自己,自己還可以否認這一切,至少可以都推到死去的高丹頭上,不必背上罪名。
就在這時候,門突然敲響了,接著一個親信神色古怪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后附耳在他身邊報告。
“什么?”公爵發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呼,“她醒來了,還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