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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神父”

  巴黎實際上有兩副面貌,一副是紙醉金迷、尋歡作樂的樣子,它盛開于夜晚,那些公子貴婦還有街上的流鶯們,要么在劇院或者舞會當中縱身于享樂,要么到處游蕩,貪婪地吸吮著輝煌的燈火,渾然不管世間萬物。

  而另一副樣貌,則是在白天顯現,它嚴肅刻板,冷漠苛刻,每個人都按照自己在社會機器的位置運行著。

  在每一天的早上,巴黎猶如繁忙的蜂巢,充滿了活力,人們來去奔忙,行色匆匆,去完成那些似乎永無止境的工作。

  在這個初夏的早晨,和往常一樣,早上八點的時候,讓安托萬龐賽納準時走下了馬車,來到了自己銀行的大樓里面。

  這是一棟構造精美的五層大樓,大樓經過精心設計,外立面呈現出金黃與櫻紅相間的顏色,再由大理石廊柱分割,而在廊柱和窗戶之間還有大理石雕刻,雖然它并不張揚,但是卻也有幾分莊嚴,似乎象征著這個國家冉冉升起的新權力階層。

  在秘書的引領下,讓安托萬龐賽納快步走上了頂樓,來到了自己寬闊的辦公室當中。

  這間辦公室占據了半層樓的面積,里面的陳設卻并不奢華,到處都是擺放文件、票據的柜子,簡直像是圖書館一樣。而在中間是一張胡桃木辦公桌以及一張寬大的椅子,從這個位置上可以透過窗戶看到塞納河以及遠處的盧浮宮,飽覽巴黎的景色。

  這棟樓本身,以及里面的一切,還有以它為據點的“龐賽納銀行”,都屬于這位讓安托萬龐賽納老人。

  他身材很瘦,面孔因為年老而更加顯得冷峻,呈現出了刻板的青色,再配合身上的黑色衣裝,簡直猶如大理石般冷硬。

  從三十多歲才通過機緣巧合來到巴黎,再經過了20多年的奮斗,他已經從外省一位默默無聞的小掌柜,變成了如今卓有聲望的銀行家。

  雖然已經家資巨萬而且在金融界擁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但是讓安托萬龐賽納依舊和當年一樣,打扮得極為樸素,甚至有點寒酸,他只穿著便裝,身上從來不佩戴任何徽章或者勛章,也極少參與公共活動,甚至曾經婉拒了被邀請擔任公職的提議,這種簡樸又謙遜的生活態度反倒引起他人的敬重,人人都說在巴黎烏煙瘴氣的交易所里有一個神父。

  而他確實也無愧于“神父”這個綽號,一直以來,他都以鋼鐵般的意志著稱,公債的漲跌,債權的分合都無法讓他動容,他有條不紊地經營著自己的業務,并且以鐵一般的意志維持著他親手織起的金錢網絡的穩定。

  他給企業放貸,承銷債券,簽發期票,幾乎每一個經營領域都已經涉足,然而如此龐大的業務量卻沒有壓垮他的精神,在他和他精心挑選的部下們的處理下,多年來這些業務幾乎沒有出過差錯,他的期票也一直都享有極度穩定的名聲,隱隱然已經成為了行業內的標桿之一。

  雖然因為生活十分低調,在外界他極少為人所知,但是幾十年來所積累的名望,讓他得到了行內人的敬仰,隱隱然真的有了“神父”的威望。

  然而,今天這位神父卻一改往日那種大理石般的鎮定,顯得心神不寧。

  他心神不寧的源頭,就是辦公桌當中的一封信函——他是昨天收到了這封信函的。

  以他的地位,按理說來普通信件是不可能遞交到他的手上的,自然有他的秘書代為處理,但是昨天他的秘書卻將這封信帶到了他的面前,僅僅只看封面他就知道這封信非同尋常了——信上用簽了呂西安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普普通通,也沒有寫明姓氏,但是龐賽納已經呂西安波拿巴親王通信過幾次,所以他明白,是親王特意寫信過來了。

  讓安托萬龐賽納記得這位親王曾經給予自己的恩惠,當年如果不是他一手扶持的話,自己只就能在一個小鎮當中默默無聞地過完一生,不會來到巴黎創下如今的事業了,所以他對呂西安波拿巴親王滿懷感激,之前他曾經多次向住在羅馬的親王寫信,只是親王卻很少對他回信。

  他連忙打開了信封,然后快速地瀏覽了信件的內容。

  信的內容倒也尋常,不過是普通的敘舊加噓寒問暖而已,不過在信的末尾,親王囑咐他,最近自己可能有朋友會來到巴黎,如果向他尋求幫助,請他酌情予以支援。

  普普通通的幾句話,卻在龐賽納心中激起了莫大的波瀾。

  作為成功的銀行家,他雖然看上去深居簡出,但是卻時刻密切地注視著各方面的消息,以此來作為投資的判斷基準,所以他當然知道,如今波拿巴家族在羅馬王的帶領下又重新活躍起來了——而之前他在斯特拉斯堡附近現身,更是在激起了莫大的波瀾,就連國王陛下都為之震怒不已。

  在這個背景下,呂西安波拿巴親王卻主動給自己寫了信,并請求自己照顧一下他的“朋友”,這不可能不讓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

  無疑,他可以把這封信直接燒掉,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也應該這么做,可是最終龐賽納卻沒有這么干,只是把信放在了案頭。

  這一方面是出于呂西安親王對自己的恩情,他永遠記得當年如果沒有親王的幫忙,自己絕無可能出人頭地;

  而另一方面,在內心當中,他隱隱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把波拿巴家族得罪得太狠。

  他這一生已經經歷過太多風雨,見證過那些最古怪離奇又變幻莫測的政治變動,國王上了斷頭臺、共和國建立又滅亡、帝國建立又滅亡,這一幕幕大戲對他來說都印象深刻,他自然也知道,現狀也許不會是穩定的。

  波拿巴家族能不能再度成就大業?他不知道,但是至少有概率——畢竟,法蘭西這些年來還有什么離奇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呢?

  所以,思前想后,他決定繼續靜觀其變,看看呂西安親王的“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暗中對自己的親信下了命令,這段時間如果有人求見自己,一律要對自己通報。

  按照幾十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落座之后,龐賽納嚴肅地端坐在椅子里面,拿起筆來準備完全今天的工作。

  然而今天注定是一個讓他難忘的日子,就在這時候,他的心腹手下敲門而入,向他報告一位自稱是“呂西安朋友”的訪客到來的消息。

  龐賽納一時愣住了,以至于在文件上留下了長長的一道劃痕。

  看來,一切終究還是躲不過的…他心里苦笑。

  他已經年近六旬,身體日漸衰弱,也到了該要退休的年紀了,他還有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孫輩都有好幾個了。眼下得到的一切已經足夠讓他滿意了,他還需要再奢望什么呢?

  可是他更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你希望躲過去就可以躲過去的。

  接著,他放下了筆,然后命令手下將那位客人帶過來。

  就這樣化名貝利維伯爵的埃德蒙唐泰斯,悠然走入到了龐賽納銀行頂樓的辦公室里。

  他今天打扮得極為精致,按照巴黎時興的樣式穿著開司米的襯衫和黑色的燕尾服,手上拿著一根手杖,手指還帶著一枚寶石戒指。

  他一向學習很快,而且畢竟已經在約阿尼納公國當了幾個月的大人物,所以舉手投足當中,已經有了幾分堂皇貴氣,讓人一看就像是個貴族老爺了。

  來到這里之后,他打量了一番寬敞的辦公室,然后將目光放到了辦公桌后的銀行家身上,而這時候,銀行家龐賽納也正打量著他。

  把埃德蒙帶進來的人向老人行了禮然后退出了辦公室,眼下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在片刻的對視之后,老邁的銀行家站起身來,然后主動地走到了埃德蒙唐泰斯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我該怎么稱呼您呢?您真的是貝利維伯爵嗎?”

  “出于對您的敬重,閣下,在您面前我應該報上我真正的頭銜。”埃德蒙唐泰斯也講實誠,不想跟對方耍花招,“我是基督山伯爵,至于我的真名暫時不方便透露給您。”

  “基督山伯爵…”銀行家皺了皺眉,似乎在咀嚼信息。“我好像聽說過。”

  接著,他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

  “約阿尼納公國似乎有個基督山伯爵…”

  “您的消息果然靈通。”埃德蒙唐泰斯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老人頓時陷入了沉默,呆呆地看著埃德蒙,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毫無疑問,您可以選擇把我抓起來,然后交給警察換取獎賞,您現在可以輕松辦到這一點——但是呂西安親王向我們保證,您絕不是這樣的人,而陛下相信他親叔叔的判斷。”埃德蒙唐泰斯從容地看著對方,然后繼續說了下去,“我看您是絕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我當然不會這么干了…龐賽納心想。

  不僅僅是因為出于對親王的報恩心理,更是出于保全自己的考慮——基督山伯爵是羅馬王的親信寵臣,如果自己這么做了,萬一哪天波拿巴家族真的復辟了,自己哪怕當時已經離世了,恐怕家里人也逃不過清算。

  所以,要么不聞不問,要么就提供幫助,絕對沒有告密的選項。

  從老人的視線當中,埃德蒙唐泰斯也能夠把握住他的想法,至少他沒有察覺到對方身上有什么敵意。

  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領悟到了自己的分量。

  是啊,只要有人害怕波拿巴家族,他們就要對自己禮敬三分,因為自己就是陛下的代言人…他剎那之間,就明白了“權力”這個單詞的可怕。

  哪怕是這樣知名的銀行家,也不得不對自己如此忌憚。

  他正在接觸權力,并且也許以后會擁有權力,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以免被它腐蝕。

  “親王殿下對我有恩,我不可能告密的,先生,如果我這么做了,我畢生積累的名譽將化為烏有——而對于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說,信譽就是一切。”沉默了片刻之后,龐賽納緩緩地開口了,“不過,伯爵,我大概也猜得到您的來意,您希望我提供什么樣的幫助呢?”

  他希望對方跟自己要錢——因為要錢對他來說是最無關痛癢的小事,也最容易擺脫責任,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伯爵并沒有立刻給出答案。“我只是代替親王殿下來探望一下他的老友而已,順便給您帶來陛下的問候…請您放心,他現在對您并無索求。”

  不要錢,那就麻煩了…老人心里又閃過了一絲無奈。

  現在對自己并無索求,那就代表以后肯定有,而自己到底如何應付那位少年人,實在有些頭疼。

  他對呂西安波拿巴親王感恩,這確實不假,但是要說他身上有多少對波拿巴家族、對帝國的敬仰,那就未必了。

  可是在目前這個情況下,既然對方沒有提出要求,那自己卻很難對他擺出拒之門外的態度,并且有親王的信在。

  “謝謝親王殿下厚愛,我身體非常好,我的家人們也是。”一邊心里轉過各種念頭,老人一邊低聲回答,“他在信里要求我照顧一下您,伯爵先生,既然親王對我有恩,那么我不管您是什么人,我都會盡力予以照顧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回報他當年的恩惠。”

  他把話咬死在了“報恩”而不是“效忠”上面,并且只說“盡力”,這已經是他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做出的最妥當的回復了。

  “謝謝。”埃德蒙唐泰斯并沒有逼迫對方的意思,只是淡然一笑,“我初來乍到,也需要像您這樣德高望重、名望卓著的社會賢達予以提攜,這樣我才能夠在巴黎混出一點名堂來,不辜負陛下的期待。”

  基督山伯爵的這些話,背后所隱含的意味,讓龐賽納聽了更是坐立不安,如果他年紀再小二十歲,他自然可以全神貫注地應付——可是現在他已經快要六十歲了,歲月不可避免地讓他精力衰退。

  而在這種事關身家性命和全家人前途的問題上,是不能有任何輕忽的。

  伯爵一直在注視著老人,他笑容溫和,那種從容不迫的風度,給老人帶來了一種莫名的壓力。

  所以,他決定把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叫過來,讓他和自己一起應付令人煎熬的場面。

  他搖了桌子上的鈴線,很快,一位秘書開門走了進來。

  “去把博旺叫來。”龐賽納低聲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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