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公主的詛咒,盡管有失她的身份,但蘇菲心里卻并不感到有多過分。
在她自己的心里,也曾經想過類似的問題——如果特蕾莎不幸離世的話,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這是,這種詛咒頂多也只是落敗者的哀嚎罷了,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如果是那樣的話,自然最好,可是…上帝估計不會賜予我們這樣的好運氣。”她嘆了口氣,然后又勉強振作起了精神,“唉,最近我可真是苦悶極了,你來得正好,總算讓我可以有個傾訴的對象了…如果可以的話,你在這邊多待一陣吧,我還有太多的話想要跟你說了。”
“我看挺難的,那個老東西估計看我也挺不順眼,不會愿意讓我長留的。”瑪麗亞刻薄地回答,“真是的,他自己廢物,還好意思責備別人不敬重他,哼…除了碰巧生在這個家族里,他和種地的老莊稼漢又有什么區別呢?拿別人家男人沒辦法,就知道找孤兒寡母出氣,當年如此,現在還是一樣,沒出息!”
如此辛辣尖銳的評價,如果在這里被旁人聽到了,瑪麗亞估計就會立刻被宣布為不受歡迎然后被趕走,但是此時的蘇菲聽來卻反而覺得心里痛快。
她早就想這么罵了。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就是碰巧成了這個帝國的主人,我也只能服從他的命令——”蘇菲又嘆了口氣,“再說了,他畢竟也是艾格隆的外公,如果沒有他的話,艾格隆也不會出生了不是嗎?而且,他畢竟還給我留了幾分體面…再說了,罵他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現在都已經是一團亂麻了,誰又能把他怎樣?”
瑪麗亞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其他人能夠聽得到她的話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湊到了姐姐的耳邊。
“我的姐姐,不瞞你說吧,上次見面的時候,我給他出過主意——只要他想辦法提前送老東西去見上帝,這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和上次的艾格隆一樣,蘇菲聽得也是驚駭萬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雖然她早就知道妹妹心里毫無顧忌無法無天,但還是沒有預料到居然到了這個地步。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發出驚叫,然后瞪著她小聲責備,“你在胡說些什么!你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他離開了,皇太子登基,而他根本沒有能力治國,你的丈夫也沒那個能耐,從那之后皇室就該你來說了算了。”瑪麗亞鎮定地回答,“這樣難道不好嗎?”
“你倒是說得輕巧!如果一個皇帝這么容易被殺死,那這個世界早就亂套了。況且,無論是艾格隆還是我,都承擔不起消息稍微走漏之后的后果——”蘇菲的理智尚存,所以立刻就駁斥了妹妹的說法,“試想一下,我到時候會是什么下場?”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他死,而是畏懼后果。”瑪麗亞平靜地看著姐姐,然后回答。“你剛才口口聲聲跟我說得好像對一切都認命了,仿佛只想著隨波逐流,但是你的心底里并沒有這么想——你還在仇恨,你瘋狂地仇恨他們,仇恨那些讓你失去摯愛又和女兒不得相見的人們…你永遠也無法原諒他們,如果有機會,你甚至恨不得親手了結他們的性命!我知道你是這么想的,因為如果換我在你現在的處境,我也會這么想。”
蘇菲啞口無言。
對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并且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又能說出多少謊言呢?
“我的心思難道你猜不到嗎?又何必多問呢?他讓我落到了這樣的下場,還幾次三番想辦法羞辱我,甚至還故意逼著我強顏歡笑去跟特蕾莎的母親祝福…我恨,我當然恨,哪怕現在想起來我的血液都在沸騰。”片刻之后,她沒好氣地回答,“只是,恨歸恨,我還有理智,我僅剩下的東西已經不多了,我不能再做傻事把這些也都失去。再說了…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時間終歸在我這邊,只要耐心,上帝終究會仁慈地降下裁決的。”
說到這里,她又想到了什么,“對了,艾格隆沒有聽了你的瘋話吧?”
她還真怕艾格隆聽了妹妹的煽動,干出那種無可挽回的蠢事。
“沒有,他的反應簡直和你如出一轍,就連發怒的眼神都差不多。”瑪麗亞微笑著回答,“唉呀,你們可真是相配。”
蘇菲暗自慶幸,總算還沒有讓事情走向萬劫不復的境地。
“下次別在這里說這種瘋話了,天知道被旁人聽到會發生什么!”她嚴厲地警告妹妹。
瑪麗亞卻只當做沒聽見。
她也看得出來,姐姐并沒有忘記舊情,更加渴盼著和小情人重逢、舊情重燃的那一天,只是因為現在處境艱難,所以只能暫且潛伏爪牙忍耐而已。她現在是希望用時間來熬死弗朗茨皇帝,然后再得到伸張自己的機會。
很膽怯,但是也很穩妥。
可是在瑪麗亞看來,這完全是把希望寄托在運氣上面——誰知道這個老東西還能活多久呢?要是還必須再熬二十年的話,那就算等到揚眉吐氣的那一天又有什么意義?
當然,她也知道現在再說這個只會更加惹怒蘇菲,所以也沒有再說下去了,而是轉換了話題。
姐妹兩個時隔幾年重新見面,自然還有太多的話題可講,她們一直聊故國的事,以及小時候的趣事,讓蘇菲聽得不禁又燃起了思鄉之情。
“有生之年如果還能回家看看那就好了。”她紅著眼睛說。
“我相信,終究我們可以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瑪麗亞回答,“所以,我的姐姐,你一定不要被悲傷淹沒,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畢竟,如果以后不能再譏諷你的話,我也會少了很多樂趣的。”
妹妹的話,讓蘇菲又是感動又是氣惱,最后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然后和瑪麗亞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放心吧,我會活下來的,既然你們都沒有放棄我,我又怎么舍得告別這人間?我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時光沒有享受呢,現在這些日子,更是讓我又浪費了太多時光…是啊,若是有得償所愿的那一天,我要加倍彌補回來!”
說完之后,她拿過了桌子上的那封信,然后放到了胸口,接著閉上了眼睛,仿佛以此來汲取精神上的力量。
“你寫封回信吧。”瑪麗亞提議,“多長都行,我給你帶過去——”
“謝謝。”蘇菲重新睜開了眼睛,然后用充滿活力的視線看著妹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份恩情的。”
就在瑪麗亞公主來到美泉宮的第二天,帝國首相梅特涅閣下也來到了這里,覲見這位公主殿下。
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公主殿下特意表示希望和他見面,所以他也只好勉為其難,在百忙之中抽出點空了。
雖然除了她的姐姐之外,并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的到來而感到喜悅,但是她作為巴伐利亞的公主,也理應享受應有的禮遇。
禮節是不能根據人的好惡而改變的,對于這個由幾百年的歷史以及無數繁文縟節堆積起來的王朝來說,儀式就是它的生命。
很快,首相閣下來到了公主殿下所居住的套間。
和老皇帝一樣,一看到這張和蘇菲一模一樣的臉,他的內心當中就生起了許多不悅,但是和皇帝不同的是,他用精巧的笑容和優雅的舉止掩蓋了這一點。
“很高興見到您,公主殿下。雖然今天是第一次同您見面,但是對您我卻感覺很熟悉,因為您同蘇菲殿下一樣美麗。”
“首相先生,見到您我也很高興。”瑪麗亞同樣也是滿面笑容,“您同我想象中那樣優雅,我真為帝國有您這樣的棟梁而感到由衷的慶幸。”
“您過獎了——”梅特涅輕輕搖了搖頭,“我現在已經是個步入暮年的老家伙了,最近總是有精疲力盡的感覺,只是為了帝國而不得不勉強自己罷了。”
“您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我雖然是巴伐利亞人,但我依舊希望您在維也納締造的和平能夠長期維持下去,讓我們享受現在的生活。”公主繼續恭維。
“唉,要是每個人都跟您一樣想該多好…”梅特涅長嘆了口氣,“可就是有些惹是生非的家伙偏偏喜歡搗亂,讓大家不得安生!”
梅特涅的話意有所指,而瑪麗亞自然也知道他是在說什么。
“您放心吧,我們巴伐利亞人并沒有給世上添亂的意愿…”她笑得瞇起了眼睛,“我們之所以招待了萊希施泰特公爵,只是為了感謝他贈送給我們家族一頂王冠而已——平心而論,有這樣大的恩惠,難道我們能無動于衷嗎?那也太丟臉了。”
“道理是這樣沒錯,但是最好小心一點,那個小家伙是個惹禍精,給我們所有人添了多少麻煩!我覺得你們抽身事外才是上策。”梅特涅半是感慨半是威脅地說。
“自然,我們懂得分寸,也知道應該怎樣按照自己國家的利益行事。”瑪麗亞不動聲色的回答。“而且,他現在也離開了巴伐利亞,接下來他做任何事都跟我們沒關系啦,我們國家也絕對不會參與到他的事業當中。”
然后,她從旁邊拿過了一封信,再送到了梅特涅的面前,“說到這里,在我臨行之前,公爵曾經委托我送一封信給您,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
“沒關系,我們雖然關系破裂了,但總歸也有幾分情分在,不至于連通信都不行。”梅特涅笑了笑,然后接過了信。
他撕開了印泥打開了信件,快速地瀏覽完了,然后立刻將視線放到了瑪麗亞身上。
瑪麗亞只是保持著平靜的微笑,仿佛對一切都不知情。
艾格隆在心中提到了珂麗絲忒爾的事情,并且以私人身份請求梅特涅幫忙,為她提供應有的教育,為此愿意給出相應的經費——梅特涅的私人腰包還能夠得到另外一份。
瑪麗亞知道內情,但無論是從奧地利的立場考慮,還是從她自己個人的立場考慮,她都必須裝作自己不知道珂麗絲忒爾的存在,也必須裝作和整個事件無關。
“好的,我知道了。”片刻之后,梅特涅將信隨手塞到了口袋里,然后含糊地回答,“謝謝您的辛勞。”
接著,他突然又笑了起來。
“事實上,在不久之前,我剛剛收到消息——有關于萊希施泰特公爵行蹤的消息。”梅特涅首相面帶笑容地看著瑪麗亞公主,“您有興趣聽聽嗎?”
“您請盡管說吧。”瑪麗亞回答。
“他跑到法國境內去了。”梅特涅慢吞吞地回答。
“什么?!”瑪麗亞大為驚訝,脫口而出,“不可能吧,這不是找死嗎?”
在這個年代,歐洲大陸上并沒有覆蓋電報網絡,也沒有到處覆蓋無孔不入的新聞媒體,所以瑪麗亞在前往奧地利的路上根本就沒有聽過,直到現在她才知道這樣一場風波。
難怪他一直對我諱莫如深,原來是玩這樣的冒險!
梅特涅一直都在暗中觀察瑪麗亞的表情,從她的神態當中,他認為瑪麗亞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看來那個小家伙并沒有對她寄托多少信任,他和巴伐利亞王室也沒有進一步的勾結——不過這也很正常,并沒有出乎他的預料。
巴伐利亞的國力,對比起法國來實在太孱弱了,路德維希國王再怎么利令智昏,也不至于敢于公開站在皇位覬覦者這一邊,同波旁王朝對抗。
既然確定了這個事實,梅特涅也不再賣關子了,而是繼續說了下去。
他大致地說到了那個少年人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在法蘭西境內所發表的宣言的大致內容——這些東西都已經作為爆炸性新聞在各國傳開了,根本算不上機密,所以梅特涅也沒有添油加醋,只是陳述了事實。
雖然對梅特涅來說這好像只是個談資,但是瑪麗亞心里聽得心潮澎湃。
只身冒險潛逃回國,還敢在公眾面前露面,何等膽大妄為,又是何等肆意任性!自己剛剛還在嘲笑他膽小,現在看來是小看他了。
也對,如果不是這樣的人,他又怎么會走到今天這步呢…了不起。
正當瑪麗亞還在沉思的時候,梅特涅再度開口了。
“殿下,您之前跟他見過面聊過天,那么您知道他接下來會打算干什么嗎?或者有什么猜測嗎?”
“很遺憾,我完全不知道,他也沒有跟我說——”瑪麗亞搖了搖頭,沒有露出任何痕跡,“您想想看,他這種人又怎么會跟我交心呢?”
梅特涅心想也是,所以也沒有再做糾纏。
接下來,兩個人按照禮節說了一大堆無關痛癢的客套話,而彼此的心思都已經飄到九霄云外,等到了合適的時機立刻各自告辭了。
瑪麗亞心里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不久了,皇帝陛下恨不得馬上下逐客令,讓自己這個不受歡迎的客人趕緊離開。
但是她無所謂,她已經在期待著自己下一個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