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覺得我犯下了叛逆罪,那您現在就把我處決吧,反正我已經時日無多了,早點和我的家人們團圓也好!”
盡管現在已經落入到了艾格隆的掌握當中,生死只是他一句話的事情,但是這個年邁的鎮長依然無懼,怒目圓睜地瞪著艾格隆,堅決不肯同他合作。
如果是平時,不耐煩的艾格隆肯定不會再讓他多廢話了,直接讓安德烈達武把他打個半死就行,實在不行甚至可以直接打死。
可是現在,艾格隆下不了這個命令。
鎮長說得沒錯,他已經為帝國獻祭了兩個兒子,直接絕后了,為什么還不能選擇置身事外?
他有這個權利。
在這些年當中艾格隆已經鍛煉出了鐵石心腸,可是作為帝國的繼承人,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苛責對方什么了。
說白了,這甚至是波拿巴家族的罪過——如果獻祭了他兩個兒子換來了輝煌的勝利,也許一切都還有理由可講,可是你們取走了他兩個兒子的命卻什么都沒有換到,甚至讓他們背上了“叛逆”之名沉入永眠,還好意思多說什么嗎?
艾格隆瞥了一眼旁邊的安德烈達武。
他發現自己這位忠誠的衛隊長,此時也是一副大受震動的模樣,眼角微微泛出了同情的淚水,剛才還堅硬的拳頭也已經松了下來,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顯然,聽到了老父親的哀鳴之后,安德烈也大受沖擊,哪怕艾格隆命令他再打鎮長一頓,他估計也下不了手了。
他的忠誠天日可鑒,甚至無懼生死,可是讓他再向兩位帝國烈士的父親下手,這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艾格隆輕輕嘆了口氣,放棄了再逼迫對方、或者再拷打他一頓的打算——人活在世上,終究還是要有點底線的。
反正,他的計劃也不是非鎮長不可。
現在還有點時間,他決定再最后勸說一下。
“抱歉,鎮長先生,我沒有想到您居然有過如此悲慘的經歷——”艾格隆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手勢,示意安德烈達武先退開,不要給對方太大的心理壓力。
安德烈聽命退開,很明顯能夠感覺到,他如釋重負。
艾格隆又停頓了片刻,收拾一下思路整頓一下語言,也給兩邊一點緩和氣氛的時間,然后他再度向對方頷首致意,“我非常感謝您一家人為帝國所做出的犧牲,并且為帝國最終的失敗向您致歉,并且再為我剛才的粗暴舉動鄭重道歉…是我們有負于您,您不用擔心我會處決您或者毆打您,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您可以自由選擇,我絕不強迫您跟我們合作。”
也許是因為對艾格隆的反應有些意外,老鎮長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但是他畢竟從艾格隆這里感受到了一點點善意,于是相信了他的保證。
“沒關系,您是在為您的事業奮戰,像我這種卑微的小人物本就不值得您注意。”老人搖了搖頭,然后嘆了口氣,“其實我聽說過不少您的事跡——雖然這里很偏僻但畢竟有郵局和報紙,自從您逃離維也納之后,我們得到了很多有關于您的消息,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夸大其詞,不過我想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您也不愧是拿破侖皇帝的兒子,比那些王孫公子們強多了…有時候我甚至在想,假如當年帝國沒有毀滅,您可能會成為一位受人愛戴的皇帝,帶領這個可憐的國家撫平舊日的創傷。”
“謝謝您還有心情稱贊我——”艾格隆笑了笑,“看上去您并不是那么抵觸我,那為什么又這么堅決地抵制和我合作呢?”
“這是兩碼事。”老人搖了搖頭,“您不光是皇帝的兒子,您也是我們全國人民的孩子,在您出生之后全國禮炮齊鳴,連我們這個破敗的小鎮也為您慶賀了三天,我們真心地祝賀皇帝擁有了繼承人,甚至希望您是應上帝之祝福降臨人間、為祖國消除災禍和戰亂的天使…而您之后的遭遇更是激發了我們的同情,您被強迫帶到了外國,并且身陷囹圄,我們在感情上難以接受您受到如此待遇,您能夠成長成為如今這般優秀的少年人,更加加重了我們心中的遺憾——”
說到這里,老鎮長突然話鋒一轉,“但是,這種同情只代表著遺憾,不代表著憤怒,我們的憤怒和我們的骨血,都已經在那二三十年當中揮霍干凈了,我們現在只想要平靜的生活,只想要享受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和平…所以,我個人認為您不應該回來的,您若回歸,帶來的不是天使的祝福,而注定是又一場腥風血雨,我不想要看到這些,我已經看夠了流血了…”
聽完了這些話之后,艾格隆理解對方的心態。
他既討厭波拿巴家族當年給他一家帶來的災難,又憐惜這個孤苦無依的少年人,這個帝國的繼承人。
而在這些感情之上的,是對流血犧牲的厭倦和疲憊。
這種厭倦和疲憊不針對任何人,也無關好惡,如果一開始坐在皇位上的是艾格隆的話,他一樣也會堅決反對波旁王家的人回來,擺出如出一轍的態度。
不管怎樣,不要再來一場腥風血雨的清算了,無論是波旁還是波拿巴,只要平靜下來就行。這種想法占了壓倒性的上風——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打破現狀的艾格隆抱有如此抵觸的心理,堅決不想再重蹈覆轍。
他并不討厭自己,只是累了。
這種心態肯定不止他一個人身上有,對比起來,當年的腥風血雨當中犧牲越多的人越是疲憊,越是不想再折騰了——他們已經無所謂什么進步或者反動,專政或者民主,共和制或者君主制,他們只想要平靜。
艾格隆能夠理解這種心態。
是的,現在才是1828年,離1815年帝國覆滅才過去了13年,當年那些災難的親歷者,還有太多人活著,他們對平靜和安寧的追求比其他人都要更強。
等到又過了20年后的1848年,情況又不一樣了,經過了總共30多年的歲月流逝,當年那些戰亂和血腥的親歷者大多數都不在人世了——比如眼前這位老鎮長就活不到那個年紀——新一代人們會忘記過去那些血流成河的災難,反而會追憶拿破侖皇帝曾經的光榮。
所以他們會以壓倒性的公民投票數選舉拿破侖三世為總統,再以同樣壓倒性的優勢歡呼他成為第二帝國的皇帝。
不管怎樣,不能期待現在的法國人民和二十年后的法國人民一個心態,他現在的支持率顯然不可能有“未來”的那么高——艾格隆再次銘記了這個事實。
事實雖然如此,但并不意味著他不能爭取改變形勢。
哪怕一部分人因為厭倦了而選擇冷眼旁觀拒不合作也沒關系,只要他能夠爭取到一部分的支持者,然后再合適的時間搶下政權就好,旁觀者只要組織不起來,或者說沒有更好的選擇,那么終究會默認現實的。
“好吧,我理解您的想法了。”艾格隆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我說了,我不會強迫您的,既然您不愿意靠向我,我也能夠接受。不過,我也不能容許您干擾我的行動——這樣吧,您就呆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等到一切平息之后,我會離開,而您的生活也會恢復平靜,我想只要您沒有幫我忙,那沒人會責備您什么。”
老人對艾格隆的寬宏大量感到有些吃驚,他又抬頭看向了面前這個俊秀的少年人,目光里有迷惑不解,也有些許的感慨和惋惜。
“謝謝您不殺之恩。我知道我說這話沒什么用,不過我勸您還是早點離開法國吧,附近的駐軍很快就會趕過來的,要是被他們纏上了那就危險了。”他小聲勸告。
“您為什么需要關注我的安危呢?”艾格隆笑著反問。“如果我被逮捕了,或者如同昂吉安公爵一樣被直接槍斃了,那對您來說不是件好事嗎?那樣的話您平靜的晚年生活就更有保障了。”
“確實是這樣,可是我不愿意看到這種事發生…我看到的悲劇已經夠多了,我不想您也成為悲劇的一部分,這么可愛又厲害的孩子,還在旭日東升的年紀,不應該就這樣白白隕落。”老人苦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里沒有喜悅卻有著太多苦澀,“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如果您死了,皇帝的傳承也就斷了,那我的兩個兒子不都是白白死去了嗎?他們為國盡忠最終馬革裹尸,以最光榮的方式為法蘭西獻出了生命,結果非但沒有得到英雄應有的稱贊和緬懷,反倒因為是帝國軍官而被看成叛逆,在天堂上也難以安歇,這已經夠痛苦了,要是他們看到他們效忠至死的皇帝,不光自己客死異鄉連獨子也遭遇了不測,他們該多么傷心啊。哪怕為了他們的在天之靈,我也愿意向上帝祈禱您平安無事。”
艾格隆知道他的話都是真心話,于是心里又是酸澀又是感動。
“如果他們現在還活著,他們一定會很愿意站出來為我效勞的。”
“也許吧。”老人聳了聳肩,“可是他們已經不在了,和帝國一樣灰飛煙滅,這就是現實。”
“他們不在了,但是他們的意志、忠誠、勇敢和奉獻精神,還有對勝利的渴望,都還留在法蘭西,還有太多人愿意仿效他們了——”艾格隆進行了最后的勸說,“您剛才不是說了嗎?您的小兒子在回到家鄉之后,原本可以和您安靜地生活下去,可是在聽到征兵令之后他立刻整理了行裝,趕赴了戰場…如果是熱血青年,也許這只是一時糊涂,可是已經服役多年、成為軍官的他,難道會看不清楚情勢嗎?難道他不知道皇帝的形勢岌岌可危、帝國極有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嗎?他一定知道,可是他還是選擇了追隨皇帝,甚至都沒有跟您告別就走了,他是慷慨赴死的。”
老人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痛苦,因為他知道艾格隆說的也是事實。
“我說過了,讓他們的崇高犧牲變成白費,甚至還要承擔罵名,是我們家族的過錯,我們有負于這些血灑疆場的烈士。”艾格隆鎮定地看著對方,然后緩緩地說,“可是既然是錯誤,就應該去想辦法彌補,難道我現在不就是在彌補錯誤嗎?我要把已經顛倒的是非再扳回來,讓英靈得以安息,讓曾經的鮮血和犧牲得到它應得的贊美…這難道不好嗎?您最后再想想吧,如果您能夠與兩個兒子的靈魂溝通,您肯定知道他們會怎么回答的。”
在艾格隆灼人的視線、犀利的言辭的逼視下,老人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什么,他手捂著胸口,以此來緩解心中的絞痛。
接著,他抬起頭來怒視著面前的少年人。
“我只是失去兩個兒子,可法蘭西失去了幾十萬大好青年!”老人瞪著他然后大聲喊。“光榮?奉獻?什么光榮和奉獻值得這個價碼?您為了自己的家族而戰,又何必再拿兒子來刺痛我的心?您太殘忍了…還有,您剛才向我道歉…呵,如果為這點事就要道歉的話,那您恐怕好幾年都沒時間干別的事情了!”
艾格隆的表情又是一僵。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年邁無力的鎮長居然能夠如此雄辯——不,與其說他會什么辯論術,倒不如說他經歷了最可怕的災難,并且如實說了出來。
血淋淋的事實永遠比任何辯術技巧更有力量。
“好吧,抱歉,也許道歉確實沒用,但是我依舊很抱歉。”艾格隆放棄了,只能無奈聳肩,他不想在這個老人身上浪費時間了,“我現在只有一個要求了,好好在這里呆著,等一切結束——另外,我祝您以后身體健康。”
“等等!”正當艾格隆準備離開的時候,老人叫住了他。
艾格隆有些疑惑地看向對方。
“等您離開的時候,先去我家吧,那里有幾匹不錯的馬,它們被照料得挺好,因為我已經沒別的事情可干了,這是我打發時間的方法…”老人苦笑了一下,“如果能夠對您有所幫助,您就取幾匹走吧,假如您的運氣夠好而且它們的發揮也正常,那么我相信等閑人等是追不上您的。”
在艾格隆驚訝的視線當中,老人低垂下了視線,然后又長嘆了口氣,“順便,作為回報,我請您把我兩個兒子留下的勛章也帶走,我已經時日無多,隨時會入土,等我死了之后他們的遺物也不會再有人照料,能夠送到您的手中恐怕是他們的幸運。”
艾格隆百感交集。
雖然他最終還是不肯合作,但是他終究還是幫了點忙。
他知道,老人這樣做這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心中永遠無法忘記的兩個兒子。
“我會永久保存它們的,這是我的榮幸。”他鄭重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