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您和您一家人為我所做的貢獻。”
艾格隆充滿深情的話,讓特雷維爾侯爵聽了不禁大為舒暢。
雖然表面上特雷維爾侯爵一直口口聲聲說自己效忠波拿巴家族,只是為了回報君恩不求任何回報,但是人終究是人,他也有自己的子孫,哪怕他現在已經無欲無求,他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子孫——若不是為了門戶計,他又何苦在這個年紀還參與到這種要命的事業當中?
所以,艾格隆特意點出要在未來回報他的家人,正好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帶著喜悅的心情服從了少年人的命令,坐到了沙發上,但依舊正襟危坐,挺直腰桿沒有任何松懈,讓陛下能夠感受到他的謹慎和恭敬。
“您這一路上一定辛苦了。”現在兩個人已經近在咫尺,艾格隆仔細打量著將軍,從他灰白的兩鬢和胡須當中看出了風塵仆仆后的疲憊。
“也稱不上太辛苦,我過去趕過的路比這要長得多——”特雷維爾侯爵毫不在意地回答。
“也對啊,當年您跟著先皇來了一次巴黎到莫斯科的折返跑…比起那次的旅途,這一次的疲憊簡直不值一提。”艾格隆微笑了起來,“那時候,在一年不到的時間里您跑了五千多公里,確實夠累人的了。”
聽到艾格隆的笑聲,特雷維爾侯爵也只能苦著臉,不敢跟著一起笑——身為帝國的繼承人,艾格隆可以拿帝國最壯觀的慘敗來調侃,那是氣度;而身為臣下,他不能調侃,身為當時的親歷者,他更加無法以調侃的語氣來描述這段往事。
“那對我們來說確實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記憶。”等艾格隆笑完了之后,侯爵悶悶地嘆了口氣,“我是個幸運者,我是一位將軍,哪怕是逃亡也有著部隊里最好的待遇,但是跟隨著我們的那些可憐人們就不一樣了…他們被迫忍受著饑餓和寒冷,默默地以雙腿跟隨著我們這些人往西方走,在寒風當中不斷有人倒斃,而活下來的人也已經宛如行尸走肉,只是帶著最后一點身為人類的希望默默地向前挪動…這不再是一支軍隊了,到最后所有人只是為了不讓自己成為荒原中又一具無人認領的骸骨而戰——幸運的是我活著回來了,但已經有太多的人永遠地長眠在了那一片荒蕪的大地上,包括很多我的朋友、我的部下,我不想記得那些由寒風冰雪組成的噩夢,但是我永遠也沒辦法忘記那些災難,以及那一個個在我面前消逝的面孔。”
艾格隆靜靜地聽著將軍的感慨,到最后他也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確實是一場令人痛心疾首的失敗,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為此付出代價。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有從失敗當中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您就是我們的希望,陛下。”特雷維爾將軍立刻回答,“我跟您說這些并不是為了給您潑冷水,而是想讓您感受到您每做出一個決定的分量——您以一身維系著我們整個黨派,您的一個決定就將關乎于我們的生死。當然,我們不害怕為您出生入死,只要這些死亡對您有用,您盡可以拿我們的生命去兌換您的勝利。”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艾格隆點了點頭,然后又笑了起來,“將軍,我知道您是個嚴肅的人,但是您沒必要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把話說得這么喪氣——我非但不希望揮霍掉您和其他人的性命,恰恰相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把你們保存下來,因為未來如果我真的君臨法蘭西,我需要你們替我來管理軍隊,維護我的國家。”
“這是我們的天職。”特雷維爾將軍點了點頭。
頓了頓之后他話鋒一轉,“但是陛下,您手中的人目前還相當少,其中大多數人資歷也都非常稚嫩,他們無論如何都難以在軍隊當中得到應有的敬重——因此,從目前開始到很長一段之間內,您需要得到軍隊現有的軍官階層的合作,只有他們才能夠讓軍隊偏向于您這一方,至少不反對您成為皇帝。”
對這個道理艾格隆非常懂,于是他點了點頭,“這正是我依賴您,并且向您尋求建議的原因。”
艾格隆發現,也許是常年從軍的緣故,特雷維爾將軍說話直來直去,雖然對他態度恭敬,但同樣也是有一說一,甚至還敢于當面反駁他的話——雖然從表面上是先認同他的話再委婉建議。
如果是心胸狹窄的無能之輩,碰到這樣的下屬肯定會心有芥蒂,但是艾格隆不會,他欣賞有性格的人——但前提是有才能。
“這話沒錯,我也確實打算尋求軍隊的支持——不過將軍,您現在也看得到,現在的軍隊掌握在波旁家族手里,他們也一直都試圖拉攏那些元帥和將軍們,很多人都被他們承認為貴族,并且在宮廷里擁有著極高的禮遇,您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怎么做?”艾格隆虛心地問。
艾格隆的態度一改往日的驕傲,非常謙遜地向對方詢問,而特雷維爾將軍對這個問題同樣也已經考慮過很久了,所以當場就能夠給予艾格隆答復——當然,他是萬萬不敢把自己效忠的主君當成“晚輩”來看待的,所以態度也一直控制在“建議”而不是“指教”。
他深知,這位少年人從小就擁有如此才華,又有堅定的意志,因此性格必定是傲慢自負的類型,哪怕此刻擺出謙遜求知的模樣,自己如果昏了頭當了真,真的去以老師教訓學生的態度去對待他的話,哪怕今天他為了籠絡人心而不以為忤,日后等到地位穩固了,自己也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雖然將軍一直努力維持心直口快、正直忠誠的人設,但他畢竟是特雷維爾家族的成員,擁有洞悉人心的本領,他當年在拿破侖皇帝麾下服役,并且深得皇帝陛下的喜愛,哪怕后期的皇帝越來越剛愎自用也沒有被他觸怒過,靠的絕不會是所謂的“直率”。
帶著一絲不茍的恭敬態度,特雷維爾侯爵微微彎腰,然后平靜地對少年人講了下去,“我在軍隊呆過多年,哪怕如今已經被迫退出軍隊,我還是同我的老朋友們保持著聯系。我可以告訴您,軍隊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就像是兄弟會一樣,他們因為長期服役而締結了深厚的私人關系,而且沒有任何地方比我們的軍隊更加講究上下級關系,因此,上層的軍官們擁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如今位于我們軍隊頂點的,是帝國時代尚存的元帥們,在先皇離去之后,他們就代表著那個充滿了勝利和光輝的年代,他們是軍隊威望最高因而也說話最有分量,他們的部下都遍布在整個軍隊里面,如果能夠讓他們為您在軍內鼓吹,那么您自然就事半功倍了。波旁家族復辟之后也封了幾個元帥,但是他們要么因為年事已高而死去,要么就因為沒有太多軍功而不能承擔起足夠的威望,在軍內的人事關系也少,不足為懼。”
艾格隆默默思索了對方的話,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嗯,您說得沒錯,我們要尋求元帥們的支持,但具體呢?”
接著,特雷維爾將軍跟他闡明了一下他經過觀察之后得出的結論。
眼下是1828年,拿破侖皇帝封賜的那些元帥們當中,馬塞納,內伊,絮歇、貝爾蒂埃、達武、奧熱羅等人都已經死去,而馬爾蒙、麥克唐納、圣西爾、烏迪諾等人在拿破侖皇帝第一次退位之后就背棄了他,百日王朝期間也拒絕為拿破侖皇帝效力,很明顯他們都已經站在了波旁王朝那一邊,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考慮去拉攏他們了。
到目前為止,這些元帥當中,滿足“還活著”、以及“1815年未曾背棄拿破侖皇帝或者隱居,反而選擇繼續同拿破侖皇帝合作”兩個條件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在艾格隆的視線下,將軍說出了他的結論——
“蘇爾特和蒙塞。”
艾格隆繼續皺著眉頭沉思。
這個答案倒并不出人意料,
蘇爾特元帥,在帝國時期就是知名戰將,屢立戰功,被皇帝封為達爾馬提亞公爵,而在百日王朝期間,他主動為皇帝效力,并且擔任了參謀長,并且參與了倒霉的滑鐵盧戰役;
而蒙塞元帥,軍事生涯要遜色一些,但仍舊身經百戰立下了不少功勛,并且被封為科內利亞諾公爵,在百日王朝期間,他也主動請求為皇帝效勞,不過因為1814年曾經主動呼吁過皇帝退位,所以皇帝這次并沒有重用他,而是把他任命為元老院議員,投閑置散。
在滑鐵盧戰敗之后,波旁王朝再度復辟,而這兩位元帥都倒了大霉,蘇爾特元帥被流放,直到1819年才被允許回國,雖然恢復了元帥的待遇,但是他再也無法擁有原本的軍職了;
蒙塞元帥被路易十八國王指派去審問內伊,他知道如果自己接下了這個任務,固然可以洗清自己,但是卻要承擔殺死內伊這樣一位偉大將領的歷史責任,因此他寫信給國王,斷然拒絕了這一命令,并且表示哪怕國王廢除掉他的頭銜和爵位也在所不惜。
路易十八果然大怒,把他革去職務并且關到了牢里,一年后才予以釋放,而馬爾蒙元帥主持了內伊的審判,并且最終槍決了他。
總而言之,這兩位元帥都滿足兩項先決條件,并且都在現在的波旁王朝當中混得不好——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有足夠的動機去支持艾格隆這一邊。
“那您認為我們應該怎么做?”艾格隆再問。
“您可以分別給這兩位元帥寫信,贊賞他們當年的忠誠,并且提出您現在需要他們的幫助,然后保證只要他們這么做了,在未來您將以最高的禮遇來酬賞他們。”侯爵胸有成竹地回答。
“我當然可以這么做,不過他們都是老江湖了,我光是寫信給承諾,恐怕意義也不是太大。”艾格隆略有遲疑地說。
“當然了,誰也沒辦法指望區區一封信就能夠打動他們,但您必須要做,這是第一步,您要表現出收買他們的欲望,以及誠意。有了誠意,才有談判的基礎,我相信兩位元帥都有動機去清算過去的一切。”特雷維爾將軍立刻回答,“為了增強您的說服力,您還可以為他們分別準備一份重禮,這樣更妥帖一些。”
仿佛是為了增加自己的說服力,特雷維爾將軍重重揮了揮手,猶如是揮動馬鞭一樣。
“陛下,我們要抓緊時間,眼下波旁王朝不得人心,誰都看出來了,很多野心家都在蠢蠢欲動,根據我的朋友們傳來的消息,奧爾良家族也在刻意地拉攏這些人,如果讓他們得手了,那就麻煩了——”
艾格隆心中一凜。
對他來說,這不是一個假設,而是一個事實——因為在原本的歷史線上,奧爾良家族篡奪王位之后,立刻就把蘇爾特元帥搬出來當軍內支柱,讓他入閣先后擔任陸軍大臣、外交大臣和首相等等職位,幾乎權傾一時。
“你認為誰最有可能成為突破口?”他小聲問。
“我認為是蘇爾特元帥。”特雷維爾將軍給出了一個艾格隆完全不意外的回答,“他更加野心勃勃,而且非常樂意重掌權力,彌補自己失去的時光。”
哼,正因為野心勃勃、利欲熏心,所以得到的拉攏反而會更多。
艾格隆想了想,然后又苦笑了起來——世事向來都是如此。
“很好…特雷維爾將軍,你的話沒錯,我們是應該這么辦。”他做出了決定,“我們要做,而且立刻就做,明天我就把信寫好。”
“太好了,陛下!”特雷維爾將軍嚴肅的臉上也浮現出喜色。
當然,他這么積極地為艾格隆效力,不可能是毫無所求。
他看得到,帝國時代的元帥們一一故去,就算還活在世上的,大多數也都已經背棄了波拿巴家族,這既意味著困難,也意味著機遇。
如果這個少年人真的實現了宏愿,一時之間作為權宜之計他肯定必須拉攏那些現有的軍內高層,但是作為他的心腹,自己必然也將被重點提拔,握有巨大權力。
他倒是沒想過要獨霸整個軍隊的指揮權——他沒有這個能力和威望,也沒有必要做出這種犯忌諱的事情。
再說了,眼下他的兒子不成器,不可能加入軍隊去繼承自己,膝下也只有一個孫女,再怎么費盡心機去撈取功名又有什么意義呢?
對他來說,日后能夠撈到一個元帥,風風光光地執掌一部分軍隊的權柄,揚眉吐氣清算一下過去的仇人們,也就滿意了。
他看著少年人閃閃發亮的眼神,突然眼神有點模糊,感覺冥冥中似乎有一根元帥權杖在向自己揮舞。
是的…這是我應得的。他滿懷振奮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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