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大公夫婦正在為特蕾莎的信件而感到喜悅和欣慰的同時,在維也納的首相官邸當中,還有另外兩個人在為萊希施泰特公爵的現狀而煩擾。
梅特涅首相和英國駐奧地利大使羅伯特約翰塔爾伯特勛爵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彼此神情嚴肅,以至于擺在他們面前的咖啡冷卻掉了也無人在意。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們兩個人會晤的次數非常頻繁,而在他們兩個人的努力之下,原本已經脫軌的形勢,似乎真的又開始慢慢地轉向了正軌。
如今,正是檢驗他們所獲得的成果的時候了。
“大使先生,我收到了萊希施泰特公爵那邊傳過來的消息。”首相閣下開門見山,“他以阿里帕夏的孫女兒重建了約阿尼納,并且讓她改宗了東正教,成為公國的女大公。我想問問,您到底怎么看?”
大使也有他的消息源,所以這些消息他已經得知,因而沒有顯露出半分驚訝。
“威靈頓公爵有言在先,如果他不侵犯英國的利益,那么英國不會去為難一個為基督徒而奮戰的勇士。”大使立刻回答,“雖然他擁有一個令人不快的姓氏,但是他畢竟從未犯過罪,也不應該為那些他沒有責任的罪孽承擔后果。如果他能夠從土耳其人虎口拔出牙齒來,那么這就應該是他的戰利品,誰也說不出什么壞話,除了蘇丹之外誰也沒有因此受損。”
“公爵真是令人敬佩地寬宏大量。”梅特涅立刻就察覺到,大使這是明示英國不干涉約阿尼納公國。
他知道英國人當然沒有他們口中那么高尚,只是既然他們不愿意干涉,那么他就沒必要為此煩惱了。ωωω.九九九)xs(
“我想,這個少年人擁有足夠的理智,他知道尊重英國的利益,也懂得適可而止。”梅特涅輕輕點了點頭,“如果這樁麻煩事能以這樣的方式解決,倒也不失體面,畢竟巴爾干半島上多一個基督教國家也可以促進歐洲的和平。”
頓了頓之后,“所以真正需要擔憂的是法國的態度了,您認為他會怎么做呢?”
“查理十世國王現在自顧不暇,很難想象他會主動去做什么。”大使冷靜回答,“況且就算他想要做什么,那也太晚了——沙皇已經把局勢攪得一團糟,如果他真的派兵下場的話,天曉得會發生什么,我想法國境內那些有理智的人也不會讓國王這么干。”
“說得太對了。”梅特涅深以為然。
他內心深處也不相信如今內憂外患的波旁王家真的會怎么樣——法蘭西人在為基督徒的勝利而歡呼,如果查理十世國王不顧國人感情,真的要興兵討伐基督教的勇士萊希施泰特公爵的話,這反而是在給他制造輿論,搞不好他的議會也會群起反對。
況且法國也不愿意看到沙皇在巴爾干和近東肆意逞威。
如果法國人選擇默認,那也就是說英法奧三國都統一了立場,而普魯士對這里的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那么沙皇就要面對3比1的劣勢局面。
沙皇雖然年輕氣盛但是他肯定不是瘋子,他既然已經在戰場上已經賺取到了足夠大的利益,而且他們讓土耳其進一步地削弱了——不管怎么樣,他們應該已經滿足了。
毫無疑問,過得二三十年,俄羅斯人又會再和土耳其人爆發一次戰爭,進一步地蠶食侵吞土耳其人的祖產,不過至少現在他們應該會在西方列強的壓力面前消停下來。
梅特涅有條不紊地施展著他的謀劃,他先是協調好了其他列強的立場,然后借勢對沙皇施加壓力,接著再逼迫土耳其做出領土上的讓步,以便讓沙皇得到心理滿足。
除了可憐的犧牲者之外,各方都能夠體面收場,這就是他追求的目標。
這一次,一切終于回到了他所期望的正軌。
“我已經照會了俄羅斯駐我國大使利特溫斯基伯爵,并且請他轉達我的親筆信件給沙皇,把我們協調后的立場告知給他。”梅特涅終于拿起已經冷卻的咖啡,然后興致盎然地喝了一口,“我相信當他收到信之后,他會聽從我的忠告的,年輕人的沖動是時候收場了。”
“我也希望他會。”塔爾伯特勛爵略帶傲然地回答,“但如果沙皇不聽勸告,大不列顛也絕不會是毫無辦法。”
梅特涅當然聽得出這句話所蘊含的決心和危險性——正是這種危險性,在原本的歷史線上釀成了克里米亞戰爭——對他來說,一場大戰一旦爆發,無論是誰打誰,都意味著力量平衡的脫軌,也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場面。
他當然預知不到克里米亞戰爭,但是他自然看得出來,此時的大不列顛正處于如日中天的境地,統治著整個海洋,和數不清的殖民地,任何和它正面對抗的國家都必須掂量一下后果。
他所參與締造的維也納體系,絕不意味著大國之間沒有利益沖突,但是他能確保這種沖突最終能夠彬彬有禮地在談判桌上解決。
所有人都遵照均勢原則行事,不要越過與所有人為敵的雷池,克制自己的冒險沖動,把慘烈的大戰消滅于無形當中,讓大陸上的和平盡量多延續一段時間——這就是他有生之年的追求。
“我但愿在我的余生里,不至于有人再來挑戰一下大不列顛的決心…”首相發出了一聲感嘆。
在首相的感慨當中,大使原本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對了,首相閣下,我最近聽說了一些不太令人愉快的傳言。”
“什么傳言?”梅特涅反問。
“貴國卡爾大公的女兒特蕾莎公主,已經來到了萊希施泰特公爵的身邊——”
“如果您是說這個的話,那我承認這是真事。”梅特涅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萊希施泰特公爵本就和公主殿下有婚約,雖然期間發生了一點…不那么讓人愉快的插曲,但是無論是公爵還是卡爾大公都沒有解除婚約的聲明,所以婚約依舊有效,這合理合法。既然這樣的話我又有什么理由從中作梗呢?所以當特蕾莎公主跟我請求離境去和未婚夫團聚的時候,我同意了。”
“如果事實只是如此的話,那我當然無權質疑,神圣的婚約應該得到尊重。”大使先是點了點頭,然后突然又話鋒一轉,“可是,我聽到的傳言是…特蕾莎公主早就已經和萊希施泰特公爵團聚了,她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就擅自離境,甚至可能已經和公爵廝混…嗯,相處…很久了。”
大使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他當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這種事本來就跟他沒關系,特蕾莎公主體面也好,不體面也好,他都不在乎,之所以當面問,就是想看看首相的笑話——這也算是英國人的冷幽默吧。
“您真沒必要在這種謠言上浪費時間,先生。”梅特涅首相面不改色地回答,“特蕾莎公主是我國最受尊敬的統帥的長女,從小接受了最為嚴格的皇室教育,性格端莊,學識過人,實為皇室的驕傲,她怎么可能做出這種有失體統的事來?她是在最近經過父母同意之后,對我國皇帝陛下提出了申請,皇帝陛下感念她對婚約如此堅貞,所以同意放行,讓這對新人組建他們的家庭,如果您要問我什么,我只能告訴您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實。”
他一點沒有沒有露出任何羞愧或者尷尬的表情,仿佛這就是斬釘截鐵的事實。
盡管在場的兩個人都知道這不是事實。
對大使來說,他的惡趣味已經得到滿足了,所以也沒有興趣再繼續刨根問底。
反正,既然官方已經確定了口徑,那么這就是“事實”了,再要繼續反駁爭論的話,那就是在踐踏哈布斯堡皇室的體面,絕不是明智之舉。
這年頭禮崩樂壞,特蕾莎公主做出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也是她自己的問題,跟英國也沒什么關系,總不至于堂堂不列顛還要跟一個少女過不去。
“公主殿下如此堅貞,著實令人感動。”大使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這個官方說法,“那么,請允許我以個人名義祝賀萊希施泰特公爵和特蕾莎公主的婚事。不得不承認,他們兩個人確實挺般配的。”
“我會轉達您的祝賀的。”梅特涅終于露出了微笑。
他知道,既然大使如此表態,那也就意味著英國諒解了一切奧地利和他在其中耍弄的手段,也不再追究之前可能存在的陰謀了。
正當梅特涅首相準備和大使道別的時候,大使突然又說了一句話。
“首相閣下,我最后轉達一下威靈頓公爵的話——如果某一天萊希施泰特某天有興趣來英國訪問,威靈頓公爵倒是樂意見見這個少年人,當然這必須是一次私人身份的訪問。”
梅特涅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嘆息又像是苦笑,“他倒是個真正的軍人。”
正當梅特涅和英國大使在私下密議的時候,遠在圣彼得堡郊外的皇村,同樣有一群人正在為歐洲大陸的風云變幻而傷神。
經過了大約半個月的消息延遲之后,沙皇終于收到了約阿尼納公國建國的消息。
隨著這個消息而來的,是以約阿尼納女大公的名義寫過來的一封信。
當然,雖然署名是海黛女大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一定是萊希施泰特公爵代筆的。
沙皇此時端坐在自己的書桌旁邊,而他的外交大臣卡爾涅謝爾羅迭,則恭敬地站在旁邊,等待著沙皇的訓示。
雖然此時的皇村已經下著大雪,把周圍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在房間里,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壁爐,仍舊讓溫度保持在了舒適宜人的范圍內。
穿著一身制服的尼古拉一世沙皇,以冷漠的神情看完了這封信,然后嘴角露出了一絲嘲笑。
“這種花言巧語包藏禍心的信件,我的哥哥已經從他的父親那里領教了太多次了,我怎么可能重蹈覆轍呢?他如果以為說這種話就能讓我心花怒放,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接著,他一把將信扔到了旁邊的壁爐里,眼看著它被燒成了灰燼。
“這就是它最好的歸宿了。”
“陛下,萊希施泰特公爵倒是不足為慮,但歐洲各國的想法不可不關注。”外交大臣涅謝爾羅迭連忙回答。“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最近英國和奧地利之間的外交互動相當頻繁,可以預見的是他們正在協調對我國的立場——也許過得不久,他們就會對我們發照會了。”
“這些偽善又無恥的家伙們!”沙皇發出了一聲咒罵,“他們口口聲聲虔誠于上帝,結果卻寧可眼睜睜地看著異教徒盤踞在偉大的羅馬城市里殘殺基督徒!”
“他們熱愛利益超過熱愛上帝。”外交大臣連忙跟著一起咒罵了一句。“上帝遲早會懲罰他們的無恥與褻瀆。”
當然他的心里也清楚,自己俄羅斯也一樣,沙皇只是眼見拿不到夢寐以求的君士坦丁堡所以惱恨而已。
這也難怪沙皇惱恨,畢竟自從開戰之后,俄羅斯帝國的大軍進展比預想的還要順利,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已經進入了色雷斯境內。可想而知,只要西歐列強們袖手旁觀,那么尼古拉一世沙皇就將完成歷代先祖們的夙愿,真正地成為羅馬的凱撒。
在成功唾手可得之時卻功敗垂成,這又如何不讓人懊惱?
只不過,懊惱歸懊惱,人畢竟要面對現實。
外交大臣認為目前俄羅斯帝國所得到的勝果已經足夠大了——它狠狠地教訓了土耳其,并且再次明確了沙皇身為正教徒保衛者的威望,而且還占領了大片土耳其人的領土。
雖然一部分領土迫于西歐列強的壓力可能需要退還,但是已經得到的利益已經足夠大了。
俄羅斯的擴張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要持之以恒慢慢侵吞,最終還是能夠達成目標。
外交大臣心里的想法,沙皇當然也同樣很清楚。
“一想到我成為了波拿巴的恩人,我就有點難以忍受,這小子借著我的光撈了一個公國,回頭還寫信來給我輸誠…這哪里是輸誠,簡直像是示威了。”沙皇恨恨地說,“不過,既然眼下我不能把這個小兔崽子怎么樣,那么我就吞下這次冒犯吧。”
“您的仁慈足以讓上帝都為之感動,陛下。”外交大臣回答。
逢迎了一番之后,他再問,“那么,您同意我們就此為止嗎?”
“我們可以停下并且回撤,但不是現在。”沙皇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收到他們的正式照會,即使收到了我也可以緩慢做出答復——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可以進一步重創土耳其人,為以后的戰爭做準備。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們終將達成目標,哪怕到我兒子那一代也行,君士坦丁堡注定是屬于我們羅曼諾夫家族的!”
“我堅信如此。”外交大臣躬了躬身。
對他來說,只要沙皇不被沖昏理智,同意見好就收,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沙皇沒有再看他,而是轉頭看向了壁爐,然后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若我的兒子亞歷山大能有他這份本事,那倒也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