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診斷 從一個病人的病歷身上就能看出管床醫生的基本態度,字難看些無所謂,寫得亂了也沒事兒,但病情發展中該有的內容一個都不能少。
這是醫生治病救人的基礎,因為有太多的病需要回溯歷史,如果記錄出現偏差,最后遭殃的就是醫生自己。
李維是為了方便省力,選擇復制黏貼了事,漏掉了許多和腹瀉相關的關鍵內容。蘇婕則更有投機取巧的嫌疑,在沒做檢查的情況下,擅自在體格檢查的雙上肢肌力項目上都寫了“5級”。
這種對非本科體檢做簡單處理的情況其實并不少見,大家都是為了省時間。
心內呼吸就會更看中心肺問題,消化自然看中肝膽胰和胃腸道。肌力這種東西更偏向神經內科一些,對于一個行走正常的病人來說,確實很容易忽略掉。
如果放在其他時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但這次,蘇婕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沒有第一時間發現病人右手肌力出了問題,讓她以為病人只是因為文盲才不會簽字,所以回了辦公室后在名字上擅自添了幾筆。殊不知,老人完全是因為肌力和靈活性的問題,根本沒法好好寫字,就算真的寫出來了也需要相當長時間的練習才行。
這也從側面證明了她偽造字跡的事實。
至于為什么要偽造,恐怕是怕被醫療糾紛染上身的緣故。字跡太模糊不清晰不一定會被認定無效,但是會被懷疑病人簽字時的精神狀態。
所以蘇婕在不影響字跡整體架構的情況下,給整個名字多添了幾筆。這幾筆沒有改變字跡本身的特點,卻讓“霍修棠”三個字變得至少能分辨出來了。
她的心里或許沒什么惡意,只是行為卻是完完全全錯了。
“簽字不行難道不能按手印么?辦公室就有印泥,直接拿來用不行?再不行把病人叫去辦公室,談話簽字的過程全在監控下進行。”
到了結尾,祁鏡依然沒明說“篡改字跡”四個字,最后給出的醫院內部處理辦法也并不算重:“經過討論,我們發現你暫時沒資格當主治,職位必須予以撤回,你還是先努力做一個合格的住院吧。不過在做回住院之前,請回家反省一個月,并做出深刻檢討。”
對于這個決定,蘇婕心里是不服的。
因為她這些年就是這么一步步走過來,“混”在小醫院不是常態么,為什么到了這里就行不通了?
大家都是二級醫院,大家也都是民營醫院,為什么醫療中心這家以老年療養為主的專科醫院,會對手里的醫生那么嚴格?
簽字的問題或許是她錯了,可這也是她第一次碰到家屬不在身邊,病人又沒法好好寫字的情況。
想問武德弘,人都見不到兩次,問劉復,結果就是很簡單的三個字,不知道。同級別的另一位主治只顧著自己,聊過幾句可都是含糊其辭。至于其他人,更是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自己來......
蘇婕想反駁,但能想到的理由都很單薄,實在沒法開這個口。
當初簽約時朱雅婷就已經給現在這個情況預留了一大片余地,只要犯錯,就要受罰。
別說是誤診,只是提筆篡改簽字就已經是大錯了。按照簽約合同上所寫條款對錯誤程度的分級,這應該歸到嚴重錯誤的一類,結果理應是辭退,并且同時支付給醫院一大筆違約金。
現在這個結果,對她來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整件事兒從結果來看還是好的,醫療中心及早發現了老爺子腸道的病變,如果腸鏡活檢確診,不出意外很有可能會接受第二次手術。家屬明天就回丹陽,對醫院可能更多的還是感激。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還要重罰管床醫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祁鏡也知道她不服,但對于如此行為,這是醫院能給的最輕的處罰了,再輕,其實就和縱容沒兩樣。
“你接受么?”
蘇婕看著臺下投來的數不清的目光,只能點點頭:“接受。”
“好,下去吧。”
祁鏡放下了手里這本病歷資料,算是給這個病例畫上了個句號。他看了看手表,說道:“剛過一個小時,咱們抓緊時間,把下一個病例早點講完,然后中場休息。”
他給自己手里的資料本做了個順序上的調整,挑了本稍稍薄一些的,一邊喊著某個人的名字,一邊用手指著暫時空出位子的講臺:“劉復,上來吧!”
劉復心里一沉,不敢怠慢,聽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起身,一路小跑上了講臺。
其實在見到蘇婕被拉上臺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肯定逃不掉的。
作為治療組的組長,很多事兒都是他親自下的口令,簽字和工章都是他的。再加上之前和祁鏡打過交道,很清楚這家伙的脾氣,只要有臨床上的錯漏,必定會被提上去訓斥一番。
好在現在有了心理準備,想想在被祁鏡訓斥這點上,他也是老資格了。
丟點面子罷了,沒什么好怕的!
“9月15日,還有印象么?”祁鏡說著一個明確的日期,見他沒反應過來,繼續把時間精確到了時和分,“按病程記錄所寫,準確的時間應該在9月15日晚21點35分。”
劉復有些詫異,這時間寫得也太細了,可就算再準確的時間也沒法喚醒他的記憶。
他不得不換一種回憶方式,以時間為輔,靠排除法來做篩選。既然是晚上,那自己應該在值班,而值班上出了問題的......
不對吧,除了星期一晚上那個病人外,好像沒其他病人出過問題啊。
劉復又回看了祁鏡一眼,竟然有種對方也會犯錯的錯覺。但他馬上就把這種錯覺扼殺在了搖籃里,祁鏡手里有完整的資料,這種時候不可能犯錯,肯定是自己疏忽了......
對!疏忽!!!
我是不是有什么漏掉了的地方,最后被彌補了回來,并沒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響......
思想一轉變,劉復馬上想起來了一個病人。
雖然人不是他組里的,但發病時確實是他在值班,當時情況有些奇怪,確實讓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可病人的結果還不錯,當晚就被120轉院送去了最近的三院。
從結果來看,整個流程處理上沒問題,但祁鏡還是把他叫上來了。
想到這兒,他總算松了口氣,比起剛上臺時要輕松不少,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因為只要結果沒錯,過程錯了也只是小錯,就算要罰也不會罰得太狠。
“副院長,我想起來了,那晚我值班,科里出現了一個腹痛的病人。”
“哦?劉副主任記性不錯啊。”祁鏡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說說吧,他是什么情況。”
病人,69歲男性,9月10日入院療養。入院時的診斷很簡單,就只有一個腦梗后和便秘,其他都很正常。但就是這個便秘成了老年科一直都沒法解決的難題。
五天后,難題終于爆發了。
“那天晚上病人說肚子有點疼。”劉復說道,“好像是值班的一位小住院和我說的,然后我去看了眼,問了他之前吃了些什么東西,然后覺得有可能是腸胃炎。”
祁鏡繼續問道:“后來呢?你給了什么治療措施?”
“我讓測了個體溫,確實有點高,38度了。”劉復說道,“然后又給測了個血,量了血壓,測了心率。血壓心率倒沒什么問題,血報告里中粒升高,白細胞升高,我確定是細菌感染后給了頭孢靜滴。”
乍一看,劉復的處理雖然粗糙了些,但并沒有什么錯。但在祁鏡眼里,這些顯然還不夠,或者說對整個病情發展的掌控上有了遺漏。
這種遺漏在醫生身上或許不會出太大的問題,就算有了問題那幾率也是很小的。畢竟每天看那么多病人,正好錯在這個漏洞上的病人,一百個人里也未必出現一個。可如果放在病人身上,那就是1和0的差別,只要出現了,那就是對身體產生巨大影響的醫療過錯。
劉復當初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頭孢靜滴之后,病人腹痛沒有緩解,晚上23點11分,腹痛開始加劇。”劉復說道,“當時我又被叫去看了病人情況,詢問過后知道他便秘一直沒緩解,所以就囑咐他去治療室讓護士做一下灌腸。”
“然后呢?”
“然后......”
劉復總算被問到了整件事兒的關鍵,長舒一口氣后還是大膽說了出來:“當值的住院醫生提醒我說,覺得病人有可能是腸梗阻,覺得直接用灌腸很容易出問題。之后我們趕去病房,在治療室里把即將做灌腸的護士給攔下了。”
“劉副主任既然這么說,應該清楚,腸梗阻的情況下做灌腸是有巨大風險的吧?”祁鏡問道。
劉復點點頭:“當初,我只覺得他是嚴重便秘,沒有往腸梗阻的方向上去想。好在有人提醒,要不然會惹出大事兒的。”
“沒關系,這個病例大致的經過就是這樣。”祁鏡補充道,“最后你們叫上了120,把病人送去了隔壁三院,算是丟掉了一個大雷,沒讓它爆炸。”
劉復聽著這段陳述,很自然地為自己點了點頭,肯定了自己的處理方式。
醫療中心沒有外科,遇到腸梗阻一味用保守治療并不妥帖,還是盡快把病人送走比較好。畢竟醫院規模小,人員薄,送去三院,病人才能得到更好的治療。
如果真的需要動刀,三院普外也不是吃干飯的,做個腸梗阻并沒有什么難度。
“劉副主任,別點頭了。”祁鏡笑著提了一句,然后說道,“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但分析起來呢,要一步步來。首先我要提醒劉副主任,你的記憶還是有偏差的,病人腹痛的時間并不在晚上,而是下午。”
“下午?”劉復有些疑惑,“可值班醫生找我的時候是晚上21點啊。”
“那只是腹痛加重了。”祁鏡說道,“從這份病程記錄單上能詳細看到病人病情發展的整個過程,中午出現輕微腹痛,下午腹痛沒有緩解,也沒有排便,叫了醫生后以為只是簡單的吃壞了肚子。對于便秘的病人來說,腹瀉反而是一種解脫,所以他之后一直都沒來找過你們。”
接下去便是這次重要的時間節點,21點35分。
“病人的腹痛開始往不常規的道路上走。”祁鏡說道,“病歷上的描述是‘不像肚子疼’一樣的腹痛,這應該是值班醫生節選了病人的口述,記錄下來的。說明病人覺得自己不是普通的吃壞了東西,而是更嚴重的一種情況。”
“所以我給了腸胃炎的診斷,應該也沒錯吧。”
劉復秉承了結果正義的想法,繼續說道:“當時我也做了些檢查的,他的肚子是軟的,也沒有壓痛反跳痛。考慮到血報告的結果,下個腸胃炎診斷很正常。”
祁鏡沒多說什么,反而問道:“請問劉副主任,腹痛的鑒別診斷都有些什么”
“這......”
劉復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這個鑒別診斷的面實在太廣了,廣到他無從下口的地步:“我承認,沒發現腸梗阻是我診斷上的失誤。之后也是聽了住院醫生的提醒之后才反應過來,自己確實對腸梗阻認識不足。”
祁鏡哈哈笑了起來:“怎么現在上臺的醫生都那么喜歡自認錯誤呢?這樣多沒意思啊!”
“確實是我錯了。”劉復咬咬牙,心里別提有多別扭,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事實也擺在面前,他不得不認輸:“不過至少最后的結果是好的,我們及時制止了灌腸,病人被送去了三院治療。”
“你覺得結果是好的?”祁鏡忽然問道。
劉復被突然問來的提問,搞得有些不知所措:“病人被送去了上級醫院,沒有在腸梗阻的情況下做灌腸,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結果嗎?”
祁鏡搖搖頭:“看來劉副主任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