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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8.我只是想見一見你的女兒

  在醫生、病人和死神的三角博弈里,死神往往充當配角,也不會太過認真。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放水,對于這種幼稚的比試也是淺嘗即止。但死神也好面子,如果不管什么病進醫院都能治好,他的臉還往哪兒擱,所以病情的反復、加重甚至死亡都是難免的。

  三甲醫院里,每天都有病人告別人世。死神一旦認真起來,會讓所有醫生都毫無還手之力。

  對病人而言,一生中可以戰勝死神無數次,直到生命最后才會棋差一招,憾負于這個強大的對手。但這些三甲醫院的醫生們隔三差五就得失敗一次,如果是急診的,這個次數更是多到了恐怖的程度。

  醫生也是人,看著一條和自己一樣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他們也會難受。看著自己盡力一戰的決心被擊得粉碎,他們也會郁悶。

  為了調劑心情,大多數醫生會有自己一套排解方法,有些是照搬日常生活里的某個舒心的過程,有些則是些小習慣或者小動作。

  祁鏡、李智勇喜歡打游戲,王廷愛喝茶,秦雪峰看著攢下的一抽屜藍黑筆就會感到心安。

  而羅唐就是抽煙,坐在醫院各種允許抽煙的地方來上一支。

  呼吸科收治最多的就是肺炎,其次是肺癌,再之后便是各種呼吸功能障礙,支氣管擴張、肺氣腫、肺纖維化等等。以前也有結核病人,但自從丹陽有了專門的三甲肺科醫院,肺結核病人就全部收歸進肺科醫院去了。

  抗感染不力,肺炎就會進行性加重;放療化療效果差,肺癌細胞就會增殖;而肺功能出現了問題,尤其是單純肺組織的器質性問題,想要逆轉更是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羅唐手指夾著煙,奇怪地看著祁鏡。

  “抽煙嘛,肯定得離開病區。這兒離病區最近,又沒什么人打擾,應該挺自在的。”祁鏡笑了笑走上樓梯,撩開白大褂坐在了他身邊,問道,“重癥監護室里那個病人......”

  “反復的支氣管擴張大咯血。”羅唐吸了口煙,吐了兩口煙霧,說的很淡然,“之前幾次都熬過來了,下午又突然吐了300ml,病人倒是撐的住,可家屬卻放棄了。”

  “放棄了?”祁鏡覺得奇怪,“支擴用藥不算貴吧,門口那么多人,藥費應該承擔的下來才對。”

  “其實和錢沒太大關系。”羅唐搖搖頭,又深深吸了一口,“病人前兩次咯血造成了長時間窒息,一開始只是生活不能自理,后來慢慢出現了大小便失禁和認知障礙。其實就算救回來也是躺在床上,活受罪罷了。”

  “是挺無奈的。”祁鏡嘆了口氣。

  支氣管擴張輕重的跨度非常大,病情輕的幾乎沒什么癥狀,但隨著病情逐漸加重,病人會出現頑固性的咳嗽咳痰,然后逐步演化成呼吸功能障礙和咯血。

  咯血的出血量沒有嘔血多,但很容易回嗆進氣管,血液凝固后造成窒息。

  “說回周華吧,我這兒的病人也就他能入你的眼了。”羅唐把煙頭送進嘴邊,然后從白大褂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份呼吸功能檢查報告單,遞了過去,“你看看吧,上午剛做完的。”

  周華只有30歲,但肺功能的各項數據都比正常值少了一半,已經有了混合通氣障礙。結合胸片和ct診斷的支氣管擴張,他的肺恐怕在40歲之前就得報廢。

  以病人的家境,換肺是不現實的,到時候等著他的就是一條死路。

  羅唐手里夾著煙頭,問向祁鏡:“怎么樣?有什么想法?”

  “對于一個30歲的成年人來說,很嚴重。”祁鏡粗略看了看報告,“不過呼吸功能下降有可能是病人本身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反復感染后造成的。單單看這套數據,只能看到表面,仍然不知道背后作妖的到底是什么。”

  羅唐吸了口煙,對著天花板吐著煙圈:“他又發燒了。”

  “幾度?”

  “今天早上開始的,燒了一個白天已經38.8了。”羅唐說著周華這一天的病情進展過程,“復查的血常規里白細胞12.3,中粒占比71,c反應蛋白和血沉輕微升高。”

  “昨天入院的時候還好好的。”祁鏡有些奇怪。

  “住的是八人病房。”羅唐抬手彈著煙灰,說道,“房間里有個肺炎。”

  “難道又被感染了?”

  “有可能吧。”羅唐說道,“反正他痰很多,已經拿去做痰培養了。報告叫了加急,應該三四天就能拿到結果。”

  “如果真是這樣,得盡快換病房。”

  羅唐看看手里的煙,嘆了口氣,起身把煙頭掐在墻角,丟進了垃圾桶:“那也得讓季老板來加錢才行,住院部單人vip房間一天得900,這病人不住個十天半個月可走不了啊。”

  “就沒有沒肺炎的病房?”

  羅唐搖搖頭:“兩人間住滿了,短時間騰不出空位來,四個四人間也都有肺炎病人。走廊的話實在太吵,說實話住那兒根本休息不好。”

  “羅主任,走吧。”祁鏡站起身,拍拍屁股,“季廣浩應該快到了。”

  治病真的是時刻都在和錢打交道。

  周華的經濟能力不可能支持他去住單間,這個時候能依靠的只有季廣浩,希望他這個大老板能看到病人的特殊情況,松一松腰包多給些錢。

  晚上七點,季廣浩來到了呼吸科。

  他剛去普外看了吳正根,了解了他最近的治療情況。雖然預后很差,治療也遇到了瓶頸,但吳正根的氣色還不錯,至少日常生活還能夠自理。

  祁鏡等在羅唐的主任辦公室里,見季廣浩敲了門,立刻開門迎了上去:“季老板”

  “小祁,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祁鏡把他扶進辦公室,送到了椅子上,“你最近身體怎么樣?移植后得保重身體,住院病房都不干凈,以后這種事兒讓手下來做就是了,你還是得安心養病才行。”

  如果是剛遇見祁鏡,季廣浩絕對會把這段話當成是種醫生對病人的關心。

  但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季大老板已經拿捏準了祁鏡的脈,這些話背后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你放心,遺囑早就立好了,等我死后,我女兒會全權管理廣浩基金。”

  祁鏡關心季廣浩是真的,關心季廣浩離開后廣浩基金之后的發展也是真的。

  季廣浩畢竟是動了肝移植的大手術,預后雖然還不錯,他的經濟實力可以保證平時的營養和用藥,但五年存活率依然不算高。

  說句難聽的,季廣浩隨時都會死。這位大老板有回饋社會的決心,可不代表后來人也有,

  季大老板死后是誰來接管廣浩基金?主事人是什么性格?管理方法如何?基金會的目標人物會不會改變?祁鏡都不知道。

  對這種事兒,他也不能明著去問,只能建議季廣浩多休息好好養病,爭取多活個幾年。

  “季老板,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祁鏡笑了笑。

  “沒事兒,生老病死我早就看淡了。”季廣浩哈哈一笑,“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放心,最近還不錯,暫時死不掉。”

  羅唐對廣浩基金沒什么興趣,直接擺出了周華的病歷,不僅僅說了之前換病房的建議,還希望能多得到一些用藥方面的資金。

  “單人間?”季廣浩面帶難色,“這算起來單單住院費就超過五位數了。”

  “確實。”羅唐沒有隱瞞,“而且他的住院時間是和診斷時間成正比的,到時候恐怕會用的更多。而且病人肺功能非常差,現在又復發肺炎,為了遏止住感染對肺功能的進一步影響,我們必須用強力抗生素第一時間把感染壓下去。”

  “說吧,要多少錢?”

  “五萬。”

  “不可能!”季廣浩拒絕得很干脆,“為了吸引全國的目光,我必須打出廣浩基金的招牌。最近我需要加快收治病人的步調,資金預算已經很吃緊了,不可能在一個病人身上花那么多錢。”

  “三萬。”羅唐知道五萬是不可能的,開出那個價格也只是試試對方的心理價位罷了。

  “不行!”

  “那就一萬。”

  羅唐是真的急了,病人情況特殊,非常易于感染。如果不換病房,他待在呼吸科還不如待在家里安全,簡直就等于花錢讓他來醫院提前送命。

  “一萬都不行,最多再給3000。”季廣浩伸出三根手指說道,“而且這次給完之后我也不會再給了。”

  “不給了?”羅唐皺起了眉頭,“季老板,這可和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實在資金有限。”季廣浩解釋道,“基金會的錢本就是從幾位老板手里募集來的,想要維持下去必須做投資賺錢。最近投資遇到了些麻煩,基金會的錢只出不進,為了維持下去我必須暫時縮減開支。”

  羅唐嘆了口氣,沒錢真的很要命。

  不過多年臨床工作的經驗讓他早就成為了一位藥物管理方面的會計師,什么藥用多少錢都在腦子里。面對大量窮苦病人,他這個副職業有時候會比本職醫生更管用。

  比起之前設想的一萬,3000少了大半,但并不是沒有后路。某些藥物做一做刪減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某些貴的藥直接去掉就行了,國產效果差些但總能起到一定的替代作用。

  至于病房......

  恐怕就得呼吸科自己來了。

  反正現在病房也空著,無非就是繼續空半個月罷了。閑置一個vip單人間平攤在科室每個人身上也沒多少錢,忍一忍就過去了。

  “羅主任,怎么樣?”季廣浩捏著金錢大權,問道,“我只能幫到這里。”

  “行吧,3000就3000。”羅唐點點頭,算是和他達成了協議,“但當所有廣浩基金支付的錢都用完后,接下去的診斷和用藥我是不是也無需向你匯報了?”

  “那是當然,羅主任看著辦就好。”季廣浩也是爽快,對這種事兒沒什么異議,“帶我去看看周華吧。”

  聽到他要去看病人,羅唐皺起了眉頭,看了看祁鏡。

  祁鏡馬上勸道:“普通人遇到肺炎病人或許沒什么,病房也時常通風改善室內空氣,可你不一樣。季老板,你可一直在吃免疫抑制劑,來呼吸科已經是極限了,病房可不能去啊。”

  “呵,連病人都不見一面,我還算什么廣浩基金大老板。”季廣浩根本不聽他們的勸,直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反正要去,陪不陪隨你們。”

  能一個人成立扶助基金本身就不可能是正常人,祁鏡也拗不過他,只能跟了過去。

  而羅唐則開始著手病人換房的工作,畢竟科室不是他一個人的,做出這種決定前至少得和護士長好好談談。

  周華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嘴上套著呼吸面罩,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這對于季廣浩而言就是炮彈橫飛的慘烈戰場,隨時都有可能感染,祁鏡好說歹說才給他戴上了口罩和一次性手套。

  “周華媽媽?”季廣浩走近病床,很快就和周華身邊一位五十多的婦人談了起來。

  “你是......”

  “這是出錢給你們看病的季老板。”祁鏡介紹道,“今天特地來看看周華。”

  “啊,大恩人!”婦人聽罷連忙拉開椅子,兩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我兒子病了那么多年,現在可算是有救了。”

  “使不得使不得。”季廣浩想去扶,已經來不及了,“這么說話多不方便,快起來。”

  在兩人的勸說下,周華母親才嗚咽著站起身:“好心人啊,我們這十多年花了不少錢,也借了不少錢,可就是看不好兒子的病。很多公司做了體檢都不敢要他,30歲的人,到現在連個工作都找不到,太難了。”

  “沒事兒,有病就治病,年輕人以后有的是機會。”季廣浩撩起襯衣露出了自己的手術刀疤,“你看我,剛做完肝移植,現在身體不也挺好的。”

  在他的鼓勵下,母子兩人都不禁點頭。

  礙于身體情況,祁鏡實在不敢讓季廣浩久留,這次見面只花了十分鐘就草草結束了。

  作為自己診斷部門的大金主,祁鏡一路把他送去了醫院停車場,看著季廣浩上了車。

  季廣浩坐進了后座,剛關上車門便又搖下了車窗:““小祁,你今天有點反常啊。不過比起其他年輕人,你更沉得住氣。說吧,有什么事兒?”

  “還是季老板厲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祁鏡笑了笑說道,“我只是想見一見你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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