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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呃逆

  從醫生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個自殺未遂的急診病人,葉庭萱的運氣真的非常不錯。

  整個自殺計劃幾乎完美避開了所有水銀中毒的方式,同時還避開了敲碎溫度計時混進去的三塊玻璃碎片。血汞,大便隱血陰性,經過小半天的治療,她胃腸道里的水銀被排了個干凈,也沒有出血的跡象。

  除了120叫了100多塊錢,檢查了三次腹部平片用了200以外,其他醫藥費沒用上多少。早上七點多進的醫院,生命體征一直平穩,身體就沒出現過問題。

  當天下午她就結束了治療,回家休息去了。

  但從病人自己的角度來看,11月3日顯然成了她最為難忘的一天。

  葉庭萱永遠不會忘記那種痛苦并快樂著的治療感覺,恐怕全天下也沒多少人真正經歷過了。

  原以為只是掛掛吊瓶打兩針就能結束的,誰知催吐導瀉連番上陣,把她整得痛不欲生。尤其是催吐用的洗胃液,里面不知道加的什么東西,灌進肚子難受的很。相比起來,反倒是吞水銀的時候要舒服得多。

  “里面是碳酸氫鈉混的活性炭,能幫忙清除掉多余的汞。”

  祁鏡站在洗胃室的門口,看著不停往塑料桶里嘔吐的葉庭萱,解釋道:“味兒確實不怎么樣,不過也是為你好。要是不排干凈,積蓄在身體里絕不是什么好事。”

  說完,他就對著遠處的小梅招招手。

  葉庭萱用紙巾抹了抹嘴,看著小梅手里那瓶小東西,頓時肚子一緊:“還來?我看就別了吧,都用過一支了。”

  “那不行。”祁鏡擺擺手,“復查的腹部平片里還能看到一些水銀的殘留,靠你一頓三餐根本弄不干凈。還是那句話,長時間殘留對身體沒好處。”

  “我,我拒絕。”

  葉庭萱實在受夠了上上下下來回的折騰,說道,“我已經成年了,我有權利拒絕治療。我要出院,我要回家。”

  祁鏡也不反駁,也沒拿病歷冊給她簽字,而是從兜里掏出了手機,在半空中晃了晃。

  這一晃,晃得葉庭萱胃腸一頓翻攪,連帶著思緒也變得有些不太正常了:“你你竟然和那個瘋婆子串通一氣!”

  “什么瘋婆子,那是你媽!”

  “我沒這種媽!”

  祁鏡也不跟她廢話,打了個哈欠說道:“我一晚夜班下來已經很累了,我不管她是不是你媽,現在就問你一句話,到底治不治?”

  看著他手里的手機,葉庭萱活那么大就沒覺得那么憋屈過。可是沒辦法,現在對方掐著她命門,只得認命:“騙子,之前說好只洗胃的,大騙子,超級大騙子!”

  只要肯治療一切都好說,祁鏡對這種稱呼也沒什么感覺,回身關上洗胃室的房門就回到了診療室里。

  胡曉楠正坐在一旁:“我女兒怎么樣了?”

  “沒事,我看這輪治療結束就能把身體里的水銀清掃干凈。”祁鏡看了看復查后的腹部平片說道,“血汞水平也很低,驅汞藥用完再復查一次,沒事兒就能回家。”

  “那就好,那就好。”胡曉楠大吐一口濁氣,亂了一上午的心總算定了下來。

  但祁鏡的臉色并沒有好看多少,在他看來,治療只是才剛開始:“現在高興還太早,你女兒年紀輕輕就要死要活的,將來不順心的事兒多著呢,每次遇到都玩一出?”

  “都是那個男孩兒害的!”

  這句話已經成了胡曉楠來醫院后的口頭禪,幾乎見一次檢查報告就要放在嘴里嚼一嚼,臉上更是一副要把別人生吞下去的樣子。

  見她又要開說,祁鏡連忙放下病歷冊跑了出去。

  他留在急診室可不單單為了她女兒,口服水銀的人并不算罕見,上一世祁鏡就遇到過兩個。其中一人甚至吞下100多克的水銀,是葉庭萱口服量的五倍,但結果也是安然無恙。

  當然,科室里還有幾個小崽子對口服水銀不了解,所以他多少得看著點。比如剛才胡東升就想用生理鹽水調制洗胃液,這點就是錯的。

  生理鹽水會改變汞的溶解度。

  本來汞是不會溶解在胃液腸液中的,但是生理鹽水會改變汞的溶解度。一旦溶解,汞就成了哪兒都能去的東西,入血后就能產生中毒癥狀。

  除此以外,葉庭萱沒什么其他需要留意的地方,做好催吐導瀉以及復查工作就行。

  因為急救中心濱江分站離丹陽醫院也有點距離,平時祁鏡都懶得回醫院。就算急救車送到了急診,只要沒特殊情況,他也不會多待。

  這次,他刻意留下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在留觀病人身上。因為前兩天來了個非常古怪的病人,聽紀清聊起來后決定今天過來看看。

  原計劃是夜班做完之后,他特意回來一次參加早查房看看病人的具體情況。沒想到突然來了個葉庭萱,倒是讓祁鏡坐了回順風車。

  上報完病人情況后,余剛和李陽雨就開車回了分站。

  接下去他們要給車做清洗工作,添加一些醫用急救用品,同時和下一班做個簡單的交接,互相確認儀器、急救車都無誤后就能下班。

  至于祁鏡,既然來都來了,肯定要好好見一見病人。

  現在內急查房已經基本結束,接下去就是對一些麻煩病人的討論工作。診斷不明的就要科內小會診,做一下鑒別診斷,如果治療復雜的,就得討論用藥情況,精細化到每一種藥物上。

  今天是王廷親自查房,原以為祁鏡為的是口服水銀的姑娘,沒想到人還在:“你小子怎么還沒走?”

  “好多天沒參加討論了,我找找感覺。”祁鏡笑著說道。

  找感覺?

  王廷有些納悶,但也沒反對。畢竟祁鏡只是去輪轉,人依然還是丹陽醫院內急的。再說他還是自己的學生,留下來參加討論再正常不過了。

  “要來好歹去換身衣服。”

  “休息室的白大褂都被搶完了,沒找到現成的。”

  祁鏡又打了個哈欠,啃了兩口手里的煎餅。這是李陽雨走之前給他買的,留到現在都已經10點了,也不知道該算是早飯還是午飯。

  “沒白大褂就快回去睡覺,穿成這樣還叼著塊餅,成什么體統?”王廷瞥了他一眼,說道,“再說你都去急救中心了還來這兒瞎摻和什么,真以為沒你就不行了?”

  遇到有意思的病人,祁鏡的臉皮就會成指數級增厚,根本無視王廷這些話:“我就來看個病人。”

  “病人?什么病人?”

  王廷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想了會兒后這才意識到祁鏡指的是誰:“就一個頑固性呃逆而已,又沒什么大礙,有什么好看的。”

  “找到病因了?”祁鏡問道。

  這時一旁的紀清搖搖頭:“暫時定的就是頑固性呃逆,不過做了兩次大腦ct,排除掉了中樞性的可能性。”

  “那就是非中樞性的了。”

  “我們暫時是這么考慮的。”紀清解釋道,“不過呃逆查病因要做的檢查實在太多,一連兩天病人和家屬似乎有些難以接受。”

  “不想查?不想查就回去唄。”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一旁的胡東升笑著說道,“一星期前他就已經從一院回去過了,結果稍稍好了半天又開始打嗝。足足忍了半個星期,這次實在忍不住他才找到了這里。”

  “這東西是挺麻煩的,關鍵沒科室肯接手。”

  “所以只能在這兒留觀。”

  病人是個70歲的老頭,一星期前就因為呃逆半天進了第一人民醫院內科急診。病人沒有任何不適主訴和癥狀,一院急診做了不少檢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最后只能判斷是焦慮導致的頑固性呃逆,治療方面用了勞拉西泮和氯丙嗪,但是并沒有好轉。一院內急醫生想要完善其他檢查,最后被病人回絕,自行出院。

  出院后沒多久,呃逆加重,從每半分鐘一次增加到了20秒一次。病人又跑去了一院門診,希望找到原因,就算找不到也得先把它止住再說。

  但誰知門診那個醫生根本不管這個,就說會自行緩解就把他給打發了。

  結果這些天,老頭的呃逆就在好好壞壞之間反復并進行性加重。兩天前實在忍不住,就只能再次來丹陽醫院就診。

  剛入院時呃逆頻率已經增快到了10秒左右一次,兩天過去后,病因沒找到,但呃逆的情況卻在進一步惡化。10秒一次已經快到了46秒一次,但就算這么高頻率的呃逆,病人也沒有其他癥狀。

  現在只能靠抗膽堿的阿托品做緩解肌肉痙攣處理。

  雖然癥狀能緩解,但這畢竟治標不治本,不是長久之計。

  其實祁鏡剛聽到這個病人的情況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心梗。不是那種來勢洶洶的急性心梗,而是心肌少量缺血引起的輕微心絞痛。

  有一小部分病人會因為這種疼痛牽拉到膈神經,產生呃逆的情況。

  不過似乎王廷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病人剛進內急就排除掉了心臟方面的可能。心電圖完全正常,沒有發現心肌缺血,之后的心肌酶譜也沒什么問題。

  縱觀整本病歷記錄冊,老頭的身體一直都不錯。沒三高,也沒其他基礎疾病,平時除了吸煙之外也沒別的不良嗜好。

  “胸腹腔的x光片和CT都沒看出有什么問題。”祁鏡就覺得有些納悶了,“這兩個沒看出東西,那接下去就是MRI了。”

  接紀清班的是夏薇,這個老頭就是她做的首診:“是啊,老頭不肯做,覺得太貴。”

  “可也不能放他回去吧,這一直打嗝誰吃得消?”紀清喝了口水,建議道,“要不找家屬再談談?”

  “我看懸!”夏薇說道,“把老頭一個人扔在家的兒子能有多好?之前來付錢的時候就說了,卡里錢用完要是還查不出問題就出院,不看了。”

  紀清嘆了口氣:“怪不得昨晚上老頭問我給他用的是什么藥,原來是想找藥房去買啊。”

  夏薇坐在辦公桌邊,身前是一本病歷冊,正在調整查房后的用藥。寫著寫著,她抬頭看向了不遠處正在喝茶的王廷,笑著說道:“我覺得還是找神經內科下來會診吧,總比拖著要好。”

  “神內未必肯管。”王廷往嘴里灌了口茶水,“小紀,你打個電話去問問。”

  “嗯。”

  紀清點點頭應了下來,還想回頭問問祁鏡的看法,卻發現只是剛才喝口水的功夫,人已經不見了:“王主任,祁鏡呢?”

  王廷放下茶杯,拿起了幾本重監室病人的病歷本,說道:“剛才小夏說老頭不肯做mri的時候就走了。”

  “嗬,這家伙速度可夠快的啊。”

  “那胡東升呢”

  話剛出口紀清就已經猜到了答案,這種時候胡東升絕對是祁鏡身邊最忠實的幫手:“看來是跟著一起去問診了吧。”

  夏薇很清楚祁鏡的風格,不少麻煩病人最后都在他的問診下查出了病因。不過她依然對自己之前的問診非常有信心:“病人來的時候我全都問過一遍了,用的還是住院部的標準,我就不信還能問出點別的來。”

  祁鏡自然是去問診。

  在臨床奮戰了那么多年,他堅信有許多被埋藏了的病因會因為隨口一問而找到答案。問診永遠是診斷時最廉價也最方便的手段,有時候也會是最有效率的。

  老頭睡在留觀室的55床,斜躺在病床上,看上去精神還不錯。

  祁鏡和胡東升走過去的時候,他還在和隔壁床一位老大媽交流著養鳥種花的心得,兩人聊得不亦樂乎。不過聊得開心,他的膈肌也是一刻都沒閑著。時不時就會嗝一次,同時伴隨著一種喉間清脆的爆鳴音。

  看上去程度不嚴重,除了頻繁了些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只有病人自己才知道這到底有多難受,不刻意引開自己的注意力,恐怕會被這種痙攣的感覺活活玩死。

  “老大爺,是我。”胡東升走上前去說道,“我想再問你幾個問題。”

  “來的時候不都問過,呃,過的嘛。”老頭覺得奇怪,“剛才你們查房,我也有什么就說什么。現在真的沒什么好問的了,問多了還浪費,呃,浪費你們的時間。”

  話都說到了這一步,胡東升沒轍了。

  其實他也覺得沒什么好問的,夏薇幾乎把所有能涵蓋的問題都問過了一遍,完全能稱得上滴水不漏。但也許是出于某種本能,見到祁鏡突然離開診療室,他總會自然而然地跟上來看個究竟。

  祁鏡也沒讓他失望,一改夏薇的專業風格,把醫生的問診換成了街頭巷尾的閑聊。

  既然是閑聊,那內容上也得做出些調整。所以他一開口就是個非常隨便的話題:“老爺子,你退休多少年了啊?”

  “喲,這得有十來年了。”

  “退休生活很無聊吧。”祁鏡笑著和他拉起了家常。

  “還行吧,平時沒事兒干的時候就找朋友下下棋,回家就看看報。”老爺子又嗝了一聲,緩過口氣,繼續說道,“我身體想來不錯,所以一直都過得挺愜意的。”

  “愛好下棋啊?”祁鏡笑著笑著忽然話鋒一轉,“那除了下棋,還喜歡干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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