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和止血、消毒并稱現代手術三要素之一。沒有這三大技術的進步,手術只是一種單純的皮肉切割技術而已,根本不能稱為“手”術。
外科是一種很直接也很現實的技術,不像內科可以靠經驗來彌補,需要絕對的理論知識來做鋪墊。
從十六世紀有醫生發現了血液循環系統開始,人們漸漸了解自己的身體,外科漸漸進入了西方醫學的范疇。不過直到十九世紀初,外科因為一直缺乏必要的支持,一般只用于外傷截肢和修剪無用的皮肉,胸腹腔和顱腦都是絕對禁區。
那段是外科啟蒙階段,操作粗糙狂野,處理也是隨心所欲。
止血方法從最早的沸油烙鐵,到后面出現了金屬壓迫止血帶,算是一種不錯的進步。紗布是和消毒方法一起出現的現代止血技術,而剛開始外科醫生是毫無消毒概念的,術后感染被認為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直到微生物學登上舞臺,這才出現了最原始的高溫消毒。
當然那時的消毒不能和現在的高溫蒸汽以及酒精相提并論,但簡單的清洗也總比什么都不做來的強,聊勝于無。
至于麻醉,西方醫學的外科一開始也是沒有麻醉的。
在沒有麻醉的上千年醫學歷史里,躺在床上等著挨刀子的病人,能做的只有咬牙和哀嚎兩種選擇。情不自禁亂動的手腳肯定會被其他人死死按住,來為外科醫生提供最基本的操作環境。
醫者父母心,看著病人如此痛苦,醫生也于心不忍。
于是乎操作速度成了衡量一名外科醫生技術的最高標準,如果速度不夠快,病人很可能直接疼死在操作臺上。
現在站在手術臺邊的柳蔭也是如此。
手術速度越快給劉雪帶來的疼痛就越少,也可以讓她肚子里的孩子更快出生,從而擺脫缺氧的宮內環境。
但剖宮產不比截肢和簡單的皮下腫物切除,從表層皮膚到子宮腔內,有整整八層解剖結構。從表皮、皮下組織、淺筋膜、肌肉、深筋膜、腹膜六層到達子宮,而子宮又分漿膜層和肌肉層,最后才到達羊膜囊,也就是胎兒所在的地方。
要是以前肯定是一層層進入,層層遞進,但劉雪的情況不允許她們慢慢來。
柳蔭和霍艷不得不上演了一把十九世紀外科手術的戲碼,需要將半個小時的手術縮短到十分鐘,將最開始“剖”的階段從10分鐘縮短到了1分39秒。
柳蔭一刀切皮,緊跟兩刀快速分開皮下組織。
視線進入肌肉層后,柳蔭顧不得往外冒血的出血點,直接切開淺筋膜。然后兩人一人一邊用手指深入肌肉纖維,順著纖維方向橫向撕開肌肉。為了孕婦術后恢復得更快更好,手指鈍性分離比刀剪直接切開要好得多。
肌肉非常有韌性,單純拉扯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兩個女醫生都是小個子,為了加大力量,不得不下蹲后仰身體,靠自己的體重來幫忙。
“麻醉醫生馬上來,你再忍忍。”
劉雪早就疼得只剩下叫喊了:“我,我沒事,啊啊啊啊啊!”
看了眼她們兩人這種夸張操作,她只能兩手抓著輸液架和血壓計袖帶,抬頭看向天花板,根本沒多余的力氣去吐槽。
拉開肌肉,進入了腹腔,兩人分開行動。
柳蔭一路向下,切開腹膜后開始對膨大的子宮動刀。而霍艷則開始善后,整整一套止血鉗被她快速精準地夾向所有出血點。處理完后,她馬上拿來吸引器,正好趕上柳蔭的手術刀。
子宮肌肉被切開,四溢的羊水連帶著包裹著厚厚胎糞的孩子一起涌出子宮。
直到見了孩子,她們才知道為什么胎監會出現正弦波。
連帶著胎盤的整根臍帶被扭轉成了一根修長的麻花,臍帶內的血管因為壓迫導致血流非常緩慢。剪斷臍帶時流出的血很少,有沒有止血鉗都已經無所謂了。
柳蔭看著孩子彰顯性別的部位,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下:又是兒子 “是個兒子!”
“兒子?”劉雪疼得全身濕透,但臉上卻掛著笑容,“兒子!”
現在孩子是出來了,接下去才是關鍵。
切斷了臍血流供氧,新生兒需要盡快建立自己的呼吸。
離開子宮后,他們體外環境從37度驟降到了20多。寒冷刺激了呼吸系統,他們應該立刻張嘴啼哭,借著啼哭聲將肺內的肺泡撐開。
霍艷接手了劉雪的肚子,柳蔭則一把抱住孩子。
只不過沒有哭聲。
不,哭聲還是有的,只不過只屬于劉雪,而她剛出聲的兒子并沒有哭。沒有啼哭肺就撐不開,肺泡不撐開就沒法呼吸,這在沒有血流供氧的情況下等同于窒息。
“孩子怎么了?”
劉雪扔掉了手里微微彎曲的輸液架,想要撐起上半身抬頭看看自己的孩子,連忙被霍艷勸了下去:“你放心,柳老師會處理的,兒科的王醫生也馬上就到。”
新生兒剛出生有一種apgar評分機制,用來衡量缺氧程度。
apgar是肌張力(activity)、脈搏(pulse)、臉部受刺激反應表情(grimace)、體表膚色(appearance)、呼吸(respiration)的縮寫。
劉雪的兒子,總體的評分不高。
脈搏不足100,體表呈淺青灰,還沒有呼吸,柳蔭初步估算只有45分,屬于中重度窒息。
她一把抓住孩子的雙腿,倒提著把他嘴里的羊水和胎糞倒出來,然后不停彈著他的雙腳,希望腳底刺激能讓他哭出來:“哭啊,倒是快哭啊!”
這時手術室的大門被人踢開,麻醉醫生到了。
“生剖的?”
“嗯,就打了兩支利多卡因,效果不太好。”霍艷開始做胎盤剝離,說道,“快上藥吧。”
麻醉醫生點點頭,手上加速,一邊準備吸入麻醉的氟烷,一邊針筒抽了丙泊酚:“艷兒,半小時夠不夠?”
“差不多吧。”霍艷從劉雪的子宮里取出了胎盤,“胎盤剝離的不錯,宮縮也好,應該用不了半小時。”
“那行。”
麻醉醫生繼續快速準備麻藥,誰知衣服突然被人抓了一把:“啊,怎么了?”
“醫生,等等”劉雪喘了口氣,“我還能忍,我要看孩子,我要看他怎么樣了”
麻醉醫生見慣了怕疼的病人,雖然生剖的產婦也見過幾個,可從沒見過那么要強的女人:“兒科的王醫生馬上就來,你兒子不會有事兒的。”
“不,不,我,我要看兒子!”
劉雪的聲音逐漸增大,最后“兒子”兩字更是被她喊到了嘶聲力竭的地步,“這點痛,比起爺爺當年,不算什么!”
“柳蔭,你勸勸她!”
麻醉醫生沒有理她,劇烈的疼痛隨時都會讓人進入休克狀態,這事兒根本由不得病人做主。
作為麻醉科新上任半年的住院總,他反而更擔心自己。如果手腳慢了半拍,萬一產婦真出了什么事兒,他事后可擔不起這責任。
柳蔭一把把孩子抱在懷里,送到了劉雪面前:“孩子有呼吸了,只不過還有些費力。接下去是我們的工作,你已經很努力了,快休息吧。”
“柳醫生,你一定,一定要救他!”
柳蔭拍拍她的肩膀,一個淡綠色的面罩蓋在了劉雪的臉上。幾個呼吸間,困意就像張厚重的棉被包裹在了她的身上,然后竄上了腦袋。
肚子不疼了,手上死死拽著的東西也松了。
劉雪這才感受到全身上下濕漉漉的,手術室里的溫度很低,身上很涼。尤其是腦袋,長長的頭發早就被冷汗浸透,粘在自己的臉上。
她真的累了 此時內急診療室里,劉占軍爭奪戰進入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電腦里剛剛刷新出他的血鉛檢查報告單,從結果上看,血鉛含量雖然超過了標準值,但超過的量很有限。血鉛尚且如此,尿鉛的結果恐怕也是一樣的。
三個小時做了那么多檢查,最后卻都在把病人推向死神。
不是卟啉病,又不是鉛中毒,還有什么能同時造成皮炎、血卟啉升高、腸梗阻、低色素正細胞性貧血和日漸加重的精神癥狀?
沒了啊 祁鏡挖空了腦海里的選項,忽然發現,自己最喜歡做的鑒別診斷竟然把所有可用的診斷都給鑒別掉了。好歹留下一個慢慢查,真就一桿子打翻一船診斷啊。
“看來你說的鉛中毒也不對。”坐在一旁的紀清嘆了口氣,朝祁鏡勾了勾食指,“愿賭服輸。”
“什么愿賭服輸?”祁鏡連忙裝傻矢口否認,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紀清早知道他會來這一套,但沒去反駁,而是掏出了褲兜里的手機,按下了錄音播放鍵:
“我敢肯定,就是慢性鉛中毒!”
“鉛中毒也得有明確的接觸史才行,老爺子沒吃過相關的中藥,沒有化工廠工作史,近一年幾乎都在家里度過,怎么接觸鉛?”
“有可能是居民區裝修時用的油漆,老式油漆里混有鉛丹。”
“啊?你這是隨便瞎找的理由吧?”
“癥狀和慢性鉛中毒完全一致,肯定是鉛中毒。”祁鏡確實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但對自己的診斷非常自信,“我賭100。”
“行啊,不就100嘛,我 祁鏡聽著傳入耳中的確鑿證據,笑著搖了搖頭,起身把錄音關掉:“我剛才就是說著玩玩的,朋友間開開玩笑,調節下陰郁的氣氛而已,你不會當真了吧。”
“嗯,當真了。”紀清把手伸想祁鏡胸前,“給錢。”
“別鬧,你傍著富婆呢,我怎么可能找你賭。”祁鏡輕輕把他的手推向一邊,解釋道,“即使賭局成立,我也沒到真正輸的時候。”
“血鉛不高,還不算輸?”紀清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看清楚了。”祁鏡指著電腦屏幕上顯現紅色的數字,“數值明明是高的,2.64μmol/l。”
紀清皺起了眉頭:“劉占軍都70多了,血鉛高一點很正常啊。這點增多的量根本不支持他出現那么多的癥狀,肯定還有其他病因。”
“比正常值高了0.24,足足高了1/10。”
“才1/10而已。”
祁鏡語重心長地說道:“10的增幅已經不少了,如果是dna出現了這種問題,那劉占軍現在就該是只老鼠。”
“哪兒有拿實驗室數據指標去和dna序列做比較的”
“啊呀,血鉛量代表了最近的鉛吸收情況,有誤差在所難免嘛。”
“那以后什么檢查都不用做了,反正都有誤差。”
“等尿鉛吧。”祁鏡懶得和他繼續斗嘴。
半小時后尿鉛報告出現在了電腦屏幕上。
“給錢。”紀清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勸他不要再掙扎了,“這100你是逃不掉的。”
祁鏡有點不甘心,但事實擺在面前,現在實驗室檢查的血鉛尿鉛都算不得多高,再一口咬住病人就是慢性鉛中毒,似乎有點過分。
“肯定是鉛中毒。”祁鏡一口咬定,絕不松口。
“你”
紀清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好在王廷這時來了診療室。在看了兩份鉛含量的報告后,也站在了紀清這邊:“兩份報告的結果都不高,所以診斷沒法打。你要真想打慢性鉛中毒,得有明確的接觸源才行。”
“明確接觸源?這我哪兒知道”
祁鏡真是遇上了難題,整個診療室也突然安靜了下來:“王主任,這癥狀和鉛中毒完全一致。既然血尿鉛含量都不高,那就做個驅鉛治療實驗。”
“你是說用直接用依地酸鈉鈣?”
“嗯,診斷性排鉛治療也是診斷慢性鉛中毒的一種方法。”祁鏡說道,“而且依地酸鈉鈣也沒什么毒性。”
王廷猶豫了。
病人現在就躺在門外,用藥很簡單。可問題是他的家屬不在,王廷不太敢冒這個險:“等他孫女婿回來后再找他談談吧。”
王廷算的上開明了,肯給祁鏡這個機會。
但沒想到劉占軍的情況并沒有給他們等的時間,才做出這個決定沒多久,老頭又犯了病。這次不再念經了,而是整個人匍匐在地上,懷里揣著剛拆下的輸液架,嘴里喊起了口號:“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奪下這個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