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亢?”高健猛地轉頭看向那位還在吃著飯菜的女生,由于角度和距離的問題,沒能看出究竟有沒有眼瞼水腫和眼球外突,“她真的有甲亢?”
“沒有,剛才我還看到了她的同學。”祁鏡看了眼樓梯口,淡淡地說道,“大概去上廁所了吧。”
“嗯?”
高健感覺自己的思路軌跡被祁鏡強行掰成了一個圓形,在原地打了個圈,又回到了原點:“我剛就說另一盤是同學的,你還反駁我。現在又和我說之前的推斷是正確的,這”
“我就是打了個比方。”祁鏡解釋道,“你要真這么想,又去這么驗證了,如果她真有甲亢不就能做到早發現早治療?”
“可現在她沒有,猜得很大膽可沒意義啊。”
“這怎么能說沒意義呢,猜錯了豈不是更好?”
更好?
高健想了好一會兒才領會了他的意思,猜錯就意味著原先假想的病人沒有病。不管對誰而言,健康總是最好的結果。
其實祁鏡的思路歸結起來并不難。
他往往會注意到某些看起來不起眼但又有些違和的細節,經過推敲和一步步的推演,可以發現在符合某種特定條件的情況下,這些細節都有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原因。
比如心包缺如,祁鏡并沒有太在意表現得極為明顯的胸痛,而是看中了病人相對固定的體位。由體位層層反推,最后想到問題出在了心包上。
胸外熊勇的那位花粉過敏其實相比而言還簡單了,因為有各位大主任在場,早已經排除掉了絕大多數情況。但因為結果并不好,那就說明留下沒人管的那個因素很有可能就是最終答案。
“可那時候怎么看都不像花粉過敏啊。”高健不明白為什么祁鏡敢這么確定。
“不像?”祁鏡又擺出了當初的各種條件,“不像就湊條件讓它像,只要能湊足條件而這些條件又足夠合理,那有什么不可能的?”
高健聽出了點味兒,但還是有不少疑惑:“那個誤吸的孩子,我也見過,挺普通的,可你為什么能一眼就確定他有問題?觀察的時候有什么特殊技巧嗎?”
“那是個巧合,和思路沒太大關系,完全是因為我耳朵好。”祁鏡說道,“當時有些奇怪的聲音混進了咳嗽聲里,腦子里第一反應就是哮鳴音,所以這孩子肯定有問題。”
“很多人咳嗽久了都會有哮鳴音,聲音不大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也有可能壓根就是你聽錯了,或者和其他聲音混在了一起而已。”高健又列舉了幾個常見的情況。
“你提出的這幾個可能性就已經足夠引起我的興趣了。”祁鏡笑了笑解釋道。
高健輕輕點了點頭,確實和祁鏡說的一樣,只要有了疑問,那就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
不過他的提問并沒有因此結束。
“裴紅鷹的情況我已經從紀老師那兒打聽到了一些,在毫無影像檢查的條件下確認膽蛔癥很驚艷,也有理有據。可猜測魚刺實在太過天馬行空了,那張ct給100個醫生看有99個都沒法下判斷,你卻能一口咬定,這有什么證據嗎?”
祁鏡越發覺得這孩子思路清晰,有自己一套思維方式。至少急診室那么多人在場,能看出自己有證據的也就是他、紀清和辛程大主任了。
“證據確實有。”祁鏡呵呵笑了一聲,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遞了過去,“這便是你要的答案。”
高健接過紙條,上面只寫了五個字:星座鏈球菌。
“這是?”
“血培養的結果。”祁鏡把餐盤里的飯食吃完,拿紙巾抹了把嘴,“盯了檢驗科整整兩天,辛主任下來前總算是給了我一個臨時答復。雖然只是個可能性結果,正式報告必須得等到明天,但我相信他們的判斷。”
“不等等。”
高健被他攪亂了思路:“這星座鏈球菌是個什么東西?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
“哦,對,教科書上只教致病菌,沒教過這玩意兒。”祁鏡想了想解釋道,“它是一種厭氧菌,是常駐口腔的革蘭氏陽性正常菌群。異位到了十二指腸,又碰上了抵抗力下降和十二指腸粘膜破潰。細菌就開始侵犯腸道粘膜形成膿腫,進入血液循環形成菌血癥。”
“只是口腔的正常菌群,為什么又能進一步想到魚刺呢?”
“經口的東西,能造成腸道破潰感染的,最有可能的就是骨頭了。所以我的理由是:東南亞人喜歡吃魚,尤其是淡水魚。”祁鏡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理由算不得有多充分,但有懷疑的必要。”
高健這才意識到祁鏡診斷思路不同在哪兒。
豐富的臨床經驗、對一切事物都保持著好奇心、敢于設想和驗證的膽量,這些都是他不具備的。他思考問題的方式,早已在年復一年的學校教學和考試的往復中定了型,想要改變需要花很大的代價。
“我想學。”
“不,你聽聽就好,不用去學。”祁鏡看著他,笑著說道,“你身上教科書的烙印太深,比胡東升深得多,強行改變不可取,倒不如按自己的學習方法繼續下去。”
高健本以為祁鏡特立獨行,思路清奇,是個看不起一板一眼的人。但這個人竟然在鼓勵自己按著教科書的方式進行下去,要不是高健就坐在他對面,聽他親口所說,一定會認為是假的,甚至有故意嘲諷的嫌疑。
“祁學長,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我很認真的。”
祁鏡解釋道:“你根本沒必要走胡東升那條路,大可以在教科書的基礎上繼續堆砌新興理論知識和大量病例,量變可以帶來質變。”
胡東升現在練的就是祁鏡強調的思路,但高健并不需要,他只要按部就班地一步一個腳印去學就行。當知識儲備到了一定程度,當病例看到了一定量級,遇到一個病人自然而然就會有自己特有的思路。
或許原本需要問上兩句才能下判斷,在有了足夠知識和病例基礎后,只需看兩眼就能決定。
這也正是祁鏡正在練的東西,這條路也不好走,甚至根本沒有盡頭。
“看病例”高健從來沒聽過還有這種學習方式,內心不由激動了起來,“病案室的病例最多,難道要我去病案室?”
“誰讓你去那兒了。”祁鏡笑罵道,“那兒是公共衛生系實習的地方,哪兒有你的位置?”
“那還能去哪兒?”
高健想了好一會兒依然沒什么頭緒,祁鏡所看的雜志里雖然也有不少病例,但對他這個剛入臨床的愣頭青而言都太高級了,數量上也遠遠達不到海量的標準。
“可以去其他科室‘偷’啊。”祁鏡做了個緩緩握拳的手勢。
“偷”高健陷入了沉思。
丹陽醫院的床位輪轉非常快,住院部每天都有數百名病人進出。
高健經歷過科室實習,很清楚病人出院的那套標準流程。
在內科,早八點全科醫生聚在辦公室聽前一天值班的實習生匯報交班記錄。之后便是科室各小組組長,一般都是主任或副高帶隊查房。查房時就會定下病人是否出院,一旦判出院,那就需要實習生及時打出出院小結。
出院小結一式兩份,一份交病人家屬,另一份則和住院的所有病歷一起歸檔進入病案室。
歸檔的這個過程并不短,病程錄有沒有錯漏?化驗單有沒有粘貼完備?其他檢查單有沒有遺漏?這些都需要一一檢查。一旦出錯就得再去病案室調取病歷,一來一回非常浪費時間。
當通過了檢查后,這些需要歸檔的病就會被統一放在一起,等待運送阿姨來提貨。
“你意思讓我在運走之前去偷看?”
“其實很多時候運送都不會太及時,往往會因為一些瑣事順延到第二天早晨甚至中午。”祁鏡笑著說道,“所以到了半夜,你完全可以去看去抄去復印!而那個時候恐怕值班的醫生和實習生早都睡下了,辦公室里一個人都沒有。”
祁鏡的提議很邪門,幫高健打開了新天地。
鉆制度的空子、做一些平常人絕不會做的事情,是祁鏡和胡東升的拿手好戲。但如果讓高健自己去想,恐怕這輩子都想不到。
這也是祁鏡建議讓他堅持自己原有風格的一個原因,同時也為自己將來的團隊做出的必要調整。
思維跳脫的胡東升只要一個就夠了,比起胡東升,他更需要的是能遏止住自己思維狂奔的韁繩。紀清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為人沉穩謹慎,而這個高健事事跟著理論走,在鍛煉之后說不定也可以成為一個。
“你要建診斷團隊?”
高健很驚訝。
祁鏡雖然是院長的兒子,但只是比自己高了一屆,這才剛接觸臨床就已經有這么超脫現實的設想,實在不簡單。現在看來,胡東升肯定已經跟定了他,要不然也不至于什么都肯干。
“就只是診斷嗎?”高健忍不住問道。
“對,治療讓給相關科室,我們只做疑難診斷。”祁鏡也不藏,開門見山地問道,“有沒有興趣?”
“興趣有是有,但”高健猶豫了。
他還沒畢業,對臨床只有一個大概的框架,有猶豫很正常。平時同學間也在討論畢業后的就業情況,看不到內里的原因,看個表象現實也是可以的。
而至今為止跳出體制想要創新的東西最后都會以失敗收場。
這種事兒稍稍接觸了臨床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在公立醫院恐怕很難實行吧。”高健也沒什么好客氣的,說中了祁鏡的難題。
“所以需要摸索和嘗試。”祁鏡也不避諱直接說了自己腦海里的幾個設想,“可以在公立試試,萬不得已我也會考慮私營那條路。現在差的就是金主爸爸,以及我們的學歷和職稱。”
后兩個對其他人來說不容易,但對祁鏡紀清而言并不難。
那么多年下來大大小小考試無數,他們早就是考場老將。而論文的難點也就在于選題和足夠的寫作時間,寫論文本身算不了什么。
至于金主,豪擲數千萬乃至上億去支持一個不可能賺錢的項目,實在不容易。
這事兒還急不得,得慢慢來等待機會。
高健把湯一口氣喝完站起身:“我考慮考慮吧。”
“不急不急,等你在神內科博士畢業了,或者再過幾年在神內干累了再來我這兒都可以。”祁鏡給了他一個微笑,饒有意味地說道,“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高健或許在厚臉皮的方面沒法和胡東升相比,但在執行力上卻要比胡東升做得更徹底。
都不用等到半夜,剛吃好晚飯他就一頭扎進了內科住院部,靠著臉熟就開始了掃蕩病歷。他從心內科開始“偷”起,一路向上收集了好幾十份病歷。
到了九點,他也沒爽約,而是早早換好運動裝,準時出現在了離丹陽醫院不遠的濱江大道上。
祁鏡只說了一句跟上我,便跑了起來。
沒有說好既定的路程,也沒有規定練習時間,起手就是十公里慢跑,高健竟然就這么硬生生接了下來。雖然跑完后早已經過了十點,他還是依然堅持回到了醫院。
突然的劇烈運動會帶來許多后遺癥。
大腦缺血和肌酐驟升導致的頭暈、惡心、頭疼、肌肉酸脹和精神渙散都會影響學習狀態。高健就這么扛著又在住院部里熬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凌晨一點簡要抄錄了腫瘤科最后一份病史,這才回到宿舍洗漱睡覺。
之后的三個月里,高健和胡東升從兩條不同的路出發,不斷磨練自己的臨床技巧,而祁鏡也迎來了碩士研究生的入學考試。
最后一門考完,他悠悠地離開考場翻開了手機,里面早就躺著陸子姍發來的幾條消息:
考完了沒有?
我都出考場好一會兒了,你怎么那么慢?
說好晚上一起吃飯的,我來定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