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話，從戚云偉嘴里問出來，像是上司探問下屬的思想狀態，但蘇鳴幾乎瞬間就聯想到了，之前從余家齊那里聽到的消息大概確定了。
他呆了一下才說：“師父，你為什么這么問？我覺得扛過這一陣，這個IP項目還是有很大成功機會啊，畢竟知名度在那里，產品也不差，數據驗證過。”
戚云偉就笑了笑：“你現在關注的點那么多，格局應該會更高的啊。”
蘇鳴就一臉迷惑的樣子。
戚云偉一口干了杯里的啤酒，夾起了一片五花肉，打了一個大大的嗝，然后說道：“你進來公司，跟著我三年了，還開始叫上師父了，但現在沒以前實誠了。”
蘇鳴繼續迷惑臉，這哪里就不實誠了？
“你們沒私底下聊？沒人多幾句嘴？尤其是老邵底下的人。”戚云偉笑了笑。
蘇鳴不能繼續裝傻了，他話都快點明了：“是傳了些，但不都是被pass掉的方案嗎？”
戚云偉沉默了一下，直接問：“你肯不肯去蜀城？”
蘇鳴張了張嘴巴，這下震驚不是假的了。
他急忙問：“師父，什么情況？到這種程度了？”
戚云偉自斟自飲了一杯，呼出一口氣，嘆道：“我跟老李老邵都沒想到，這次是以這樣的方式栽進IP這個坑的。”
他夾了幾粒花生米，就說道：“大概還有半個月吧，你也可以提前考慮后面的事了。”
蘇鳴沉默了下來。
戚云偉自嘲地搖了搖頭：“當初也沒必要勸你留下的，白白耽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蘇鳴默默地倒了小半杯酒，然后說道：“也不是。雖然累一點，但公司也沒有不發工資，比以前還多了些。而且，學了很多。”
戚云偉笑了笑：“你就沒有奇怪，為什么我最近有那么多閑工夫，老是拎著你教東西？”
蘇鳴笑著舉起了杯：“我當您是認了徒弟，傾囊相授嘛，哪里會想那么多。”
“所以問你，愿不愿意跟著師父去蜀城？”戚云偉似乎拋開了以前上下級之間的那種拘束，比以前大家印象里的他開朗多了。
“…”蘇鳴沉默了一下，先喝完了，才說，“我酒量還是不行，只能這么一點點地喝，才能陪住您。師父，您不多說點，我怎么決定？”
“也對。”戚云偉再次干了，一小會的工夫，連續3杯下了肚，他看了看夜宵攤上的其他人，才感慨地說，“都說年輕時候不能去那個安逸的地方，看來我是老了。”
“…那我不是也中年了？”蘇鳴覺得大概是情分到了，大概是時間近了，大概也是酒意上來了，戚云偉今天很感慨。
他收回了目光，對蘇鳴說：“公司今天跟別人簽的協議，你約我倒是趕了個巧，所以提早跟你說了。至于我，兩個月前，別人就在跟我接觸這個事了。上個星期我們幾個定下了最終的意見，好好喝了一頓酒，我就答應了別人。”
他還是沒說什么具體情況，但蘇鳴知道他說的似乎是公司幾個股東之間“散伙飯”性質的一頓飯。
“蜀城那邊一個很有名的工作室拉我過去，他們有個新項目。”戚云偉指了指他的手機，“你們常玩的那個。”
話沒說分明，但蘇鳴心里顫了顫。
戚云偉唏噓地說道：“最后答應了。自己闖累了，大樹底下乘涼去吧。現在只要我提，你還是可以跟著我直接去的。有師父帶著，你進去也可以直接從很不錯的待遇做起。”
蘇鳴沉默不語。
這不用說清了。
業內真正的一線大廠，戚云偉這個資歷過去，肯定直接做新項目的主程，他才會答應。
而他們的待遇，可以說是行業內諸多從業人員渴求的了。
戚云偉對他說出這番話，就是對這幾個月以來蘇鳴變化的肯定，給了他這個機會。
雖然他是被別人挖過去的，但以對方的業內地位，恐怕也不會給他多么好的條件，還可以直接帶團隊空間進去。說白了，去了之后，就算是戚云偉，也必定只是個高級員工。
他說的是內推，而且不僅對自己這個內推的面子有把握，也對蘇鳴的能力有把握。
蘇鳴問道：“您有問其他人嗎？有沒有誰跟著您去？”
戚云偉搖了搖頭：“一個都沒有。除了你，我怕其他人去了，也不定能適應得了節奏。我記得你家離那邊也不遠，剩下兩個我覺得還有點潛力的，基本上不太會離開江城。”
蘇鳴默默地剝了一只蝦，遞到了他的盤子里，又自己剝了一個吃。
坦白說，他確實有點心動。
就算將來要自己創業，但如果能有一個這級別的資歷，出去是很加分的。
雖然從戚云偉的話里，過去之后只怕工作強度不一般。工作時間不見得會比現在長，但水平不可同日而語，管理也是出名的專業多了。
“好好考慮一下，9月1號之前要給我答復。”戚云偉夾起盤子里的蝦肉，看了一眼，笑了笑說道。
蘇鳴默默地點了點頭，問道：“師父，公司到底是什么情況，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吧？”
戚云偉吃著小龍蝦，擦了擦嘴說道：“都是連鎖反應，他媽的。”
他似乎放下了很多包袱，居然爆了句粗，然后就扳著手指頭說：“先是你知道的小鮮肉那事，然后呢，咱們嘛，是合作開發，這就先不提了。主要是運作IP的那家公司，在電視劇上栽了個跟頭，已經嵌套拍好準備撈錢的大電影也直接打了水漂。后來我們才知道，媽的他們簽了對賭協議。”
蘇鳴想起余家齊那次說的話：你們這個項目，后面恐怕還有大麻煩。我聽說運作版權的公司，在到處找人接盤。
原來是因為對賭協議，估計一下子要賠挺慘。
“結果。”戚云偉扳下另一根手指，“他們一邊跟咱們簽了新協議，一邊拿新的計劃作為籌碼，到處談融資。談著談著，談成并購了。結果你猜怎么著，他們還賺了，收購方也賺了。”
蘇鳴現如今不比從前了，不免問道：“對賭不是會有很大的債務嗎？收購方怎么就賺了？”
戚云偉有點嘲笑的意味：“股市啊。”
蘇鳴明白了：“收購方是上市公司啊？”
“你猜收購方打的什么主意？”戚云偉又扳下一根手指，“拿下這個IP，號稱進軍文創。而且他們的進軍法子，也不是直接拿這個IP做傳統文娛產品開發，而是跟房地產結合，炒概念、圈地，還真的套進原來就已經談得差不多、只是當地希望他們拿出個文旅綜合開發方案的項目里。協議簽了，股價漲了，所以他們已經賺到了。”
“至于咱們…戰略計劃改變了，雖然公司之前跟咱們有協議，但那本來就是因為‘不可抗力’因素引發的。他們也很有誠意…”戚云偉把誠意二字說得重音很明顯，繼續玩扳手指的游戲，似乎在感慨別人玩的一套是一套，“戰略計劃有變，為了配合新戰略，愿意額外投入一筆錢注資到我們公司里，不過項目要重新做了。”
“想要做成他們要的樣子，我們幾個恐怕得跟投不少錢進去。最關鍵的是，別人壓根就沒想著把游戲這塊做好，至少目前沒想。老李不樂意，提別人的違約責任。那行啊，別人有專門的法務團隊，跟咱耗著。最后付出的代價不會高，但我們就給拖死了。”戚云偉一拍手掌，“最后只能含淚止損，答應了別人的解約條件。”
蘇鳴沉默不言，說明對面還是賠了些錢，只是這些錢不會跟自己有什么關系，也不一定填補得了戚云偉他們已經投入進去的資金，還有這兩年來這個項目的時間和期許，甚至于更遠一點，對這家公司的期許。
戚云偉又倒了一杯：“總之大致就是這么個過程。累了，老李說今年內就休息一下，好好思考一下，明年找個新賽道。”
“邵總呢？”
“他？”戚云偉自嘲地笑了笑，“他倒是羨慕我，說做技術有做技術的好處。他那種職位，在別人公司都是嫡系占著，他去了很尷尬。”
蘇鳴也默默地跟著倒了小半杯，這是樹倒猢猻散了。可公司也不是完全沒有收入了，只是這個未來暫時被掐斷了而已。
他問道：“現在還在運營的項目呢？不做了嗎？”
戚云偉搖了搖頭：“大家都心累了，那些東西，都打包賣給別人了。畢竟是基于那個IP做的東西，也還有一些流水可以讓別人用來并進財務報表。說起來，假如你想留下，后面也算是上市公司全資子公司的子公司了。”
蘇鳴給聽笑了，那有什么用。
是用來跟他建議的去蜀城做對比嗎？
蘇鳴舉起了杯子：“這么大的事情，我得好好考慮考慮。”
“記住1號之前就行了。”戚云偉跟他碰了碰杯，又很感慨地說了一句，“做一家一流游戲公司的夢想啊！”
說完一飲而盡。
蘇鳴看著他意興闌珊的樣子，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酒。
這兩個來月，蘇鳴他們固然也感受到了種種變化，公司里盡是迷茫的氣壓；但戚云偉他們，對內要表現得信心滿滿的同時，其實掙扎在是否堅持的糾結，和對外面更大資本博弈的無力中。
戚云偉擱下酒杯，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喝了，單我來買，別跟我爭。”
蘇鳴站了起來，酒意上頭，踉蹌了一步：“那哪行？我約的您。”
“說了別爭，畢竟我馬上要分的錢，比你會拿到的多。”戚云偉笑得又自嘲又戲謔，迥異于平常。
蘇鳴看著他歪歪斜斜走往老板的背影，視線一時有點迷蒙。
這就是他們的幾年創業夢，有過成功和高興的時刻，現在以這種方式結尾了。
蘇鳴不知道他們是損失了，還是賺到。但這副樣子，肯定是與他們的期望相差甚遠的。
他覺得自己現在肯定是還比不上老板們那么厲害的，他們都是這樣的結局，那自己呢？
蘇鳴真的迷茫和不自信起來。
聽起來他們缺的就是這一把運氣，前途就是這樣突然斷送在一個明星的丑聞上了。
可真的只是運氣嗎？
蘇鳴不知道，如果自己也開始創業了，能不能有那樣的好運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