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應天府,即原宋州,乃是大宋龍興之地。
大宋開國太祖皇帝尊號“應天廣運仁圣文武至德皇帝”,故真宗皇帝于大中祥符年間升宋州為應天府,
又數年,升南京,
為大宋三京之一。
其地古又稱睢陽,后世多稱商丘,倒是和名氣更大的另一個既名南京又名應天府的城市并無關系。
大宋真宗皇帝大中相符四年,西元1011年,
應天府書院外,
從長山來的少年人朱說獨面數人,且面對的人越來越多,他卻仍就鎮定從容,侃侃而談:“…睢陽者,古之圣王所都。古及燧人氏,于此取火,于是文明得昭;又至氏,都國在斯,終而人文肇傳…
我所聞者,圣人徳蓋蒼生,王者澤披天下,無不用事于國人,而得其信,而及神明者,其廟立,其道傳,其名垂宇宙,橫貫古今。
我未聞者,因祥瑞而功成,繼得天授,可令民實服之!
黃帝因封禪而并天下乎?
秦皇獲黑龍,漢武見麟,而史家固不掩其瑕。
…其獨我大宋哉…”
“荒誕!荒誕!”
“圣人之文,入爾之耳目,可謂污矣!”
“庶孽之輩,再嫁之子,也敢言煌煌圣道?”
“爾今雖作大言,若天子駕臨,想必乞狀尤卑,可見也是虛偽之徒,似爾這樣人,讀了圣賢書,實在可恥......”
長山少年朱說哂然說道:“若官家駕臨,我亦不見。”
圍觀者中便有人問道:“為何不見?”
“他日再見,未為遲也。”
“哈!少年人好大氣!意在及第,他日做殿上臣?”
“然。”
少年人朱說認真說道。
“言之不怍,為之也難!”
童飄云忍不住微嘲說道。
周虞看她一眼,笑道:“不錯,你還讀過《論語》。”
童飄云仰面,微有傲色,說道:“我派雖在道家,但師父傳道,無所不包,兼容并蓄,一概經典、技藝都要學的。只師兄你不同,功夫不練,宮里的藏書也不愿讀…”
“師姐。”李秋水小聲說道,“師兄知你說的是《論語.憲問篇》,可見師兄是讀書了的…”
“啊這…”
童飄云不禁赧然。
“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出自《論語.憲問篇》,后來有個叫朱熹的人做了批注,對這句話做了極為精準的解釋:大言不慚。
周虞淡淡說道:“孔夫子的意思是,人如果言過其實,那么當然就不可能做到言行一致,把說的話實現。
你覺得,這個叫朱說的少年,做不到?”
童飄云搖頭說道:“自然是做不到的。”
“那你覺得,一定不可能有人做到嗎?”
童飄云略微思索,不禁為難說道:“或許…會有吧?”
“既然或許會有,那么,為什么不能是他呢?”
周虞又問道。
“啊這…”
周虞笑著拍拍她的頭,一副關愛傻孩子的模樣,說道:“不要難過,人往往都是這樣的。在看不到聽不到時,也能接受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但當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別人作‘大言’時,往往就不愿承認不愿接受了。
這無非是因為自知自己做不到,所以不愿接受一個親眼目睹的人有可能做到,因此一定要詆毀他,期望他做不到,從而才能忘掉自己影子里的那一點點小,獲得一點點卑微的自我安慰。”
師兄的安慰顯然起到了反向作用,
師妹更難過了。
小師妹李秋水一向勤學好問,當即問道:“師兄,如果我們能做到心無私念,真誠地去相信對方有可能言行一致,實現‘大言’,這是不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呢?”
“或許算是吧。”
周虞說道。
“師兄也不確定?”
“對,不確定。”
“師兄也做不到?”
“做不到。”
“可是,我看師兄你無比篤定地相信,這個叫朱說的少年,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他可以踐行自己說的話,做到‘為之不難’。”
“對。”
“那師兄為什么又說,你也做不到呢?”
周虞挑了挑眉梢,
他當然不能說,我可以前知,我知道這個叫做朱說的少年,幾年后會進士及第,后來改換姓名,認祖歸宗,他的名字叫范仲淹…
所以他只能強作認真說道:“因為啊,這世上有一些人,是我們尋常庸碌的人不配置評的!”
“比如這個少年?”
“是。”
應天府書院門前,
少年人朱說清瘦的身板挺得筆直,堂堂正正說道:“我今日敢言,他日也敢言。我今日敢言,他日還敢上書。我今日敢言,他日更敢革新變勢…”
“你想上書?所以,你要及第為官?”
有人問道。
“然。”少年人朱說道。
“你想更新變勢?所以,你還要拜相作宰,操持大政?”
“然。”
少年人朱說答得更加堅定。
“當今官家,曾親征以定邊境,治政亦不可謂不善,故而天下承平,處處見祥瑞,年年降祥符,及官家封禪泰山,成古今罕有之業!小小稚童,你想變革什么?”
“哈哈哈哈…”少年人朱說不禁大笑,“當今官家親征契丹,固未戰敗,但盟在城下,議在檀淵,盟約歲歲向契丹納貢!
自古戰于外,勝而納貢者,我未嘗聞之!
再言治政,必稱咸平以來之繁盛,實不見天下之苦也。
我問爾等,見過淮上災民否?見過賊人橫行否?見過官吏貪酷否?
又說什么祥瑞,天書…哈哈哈!王欽若、丁謂之流,諂媚無恥,逢迎上意,偽造祥瑞,又鼓動天子竭天下之力,封禪泰山!
泰山者,天地之通,非圣王不能封禪!
我悲泰山,自此以后,再無天子敢往封禪…”
“忤逆之徒,也想進應天府書院?”眾人之中,便有一人越眾而出,厲聲喝道,“你仰頭看看,這應天府書院之名,便是官家御賜,御筆所書!”
“哦。”少年人朱說說道,“我慕睢陽先生,故至此地,見此御筆,說了一句‘天下庠序,以此為首,何必天子筆墨言之?’,便有人與我相爭,故才有這一番爭執。
如今看來,爾輩俱是書院學子,卻是我錯了,院中皆是爾輩人物,應天府書院也當不得天下庠序之首…”
“大膽!”
“報官!請應天府衙來,鎖拿此狂徒,問他個大逆不道之罪…”
“大宋不因言而罪,你們可以試一試。”
有一個年輕人,從人群中走出。
“人之最貴者,在于言行一致,為所言付諸行動,踐行不移。
你覺得你行不行?”
年輕人問道。
少年人朱說目露狐疑,但回答得卻認真:“當然,我志在此。”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人朱說便深深一禮,說道:“朱說,長山人士,祖籍邠州。”
周虞笑問道:“他們說你是‘庶孽之輩,再嫁之子’?”
少年人朱說殊無羞慚之色,坦然說道:“我本姓范,漢之范滂、唐相范履冰之后,先父范諱墉,歷為吳越國武德武信武寧三軍節度,及至入宋,官至武寧軍節度使。我幼時,先父故,母子不為嫡母所容,故從長山朱氏…”
“那你在不在乎他們說的話?”
“不在乎。”
少年人朱說說道。
“很好。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年輕人贊許點頭,“你還沒有表字吧?”
“無。”
“我贈你一字如何?”
少年人朱說淡淡說道:“且聞之。”
不愧是范仲淹…周虞心下暗忖,似這樣的人物,做他的老師,自己是不配的,但既然見到了,不做點什么總覺得更可惜,于是他說道:“老子曰:視而不見,名曰夷;聽而不聞,名曰希。我贈你表字‘希文’,你覺得如何?”
少年人朱說長長地思考了片刻,點頭說道:“可。”
周虞滿意極了。
少年人朱說長施一禮:“多謝先生。”
周虞讓到一旁,說道:“不敢。”
“我觀先生,實非常人,可有教我?”
“我教不得你啊!”周虞遺憾說道,我哪里配呢,“哦,似你這樣的人物,似你這樣的志向,來日當在廟堂之上,為家國民族從事,可想過出將入相?”
“當然。”
“那么,我教你一門功夫吧。”
“我觀先生服飾,是道門中人,先生要教我的,可是道家養生惜命之學?”
“不算。”
“師兄你不是不練功?”童飄云在周虞身后,按捺不住問道,接著說道,“小郎君,我師兄說的,是我們身在江湖,以一敵百的功夫。”
“哦?也好。”少年人竟無半點鄙夷不屑之色,整了整衣衫,就要在周虞面前跪下。
周虞連忙阻止,說道:“我只會這一門功夫,還是往年意外從旁人處所得,那人也不算我師,故而我也不必以師之名授人。
你只記得,這門功夫出自西南一個小門小派,那門派的祖師倒還是個人物,這門功夫卻也不起眼,但其中唯有一招很是厲害,你學了傍身,日后有用,
這一招叫…大戳腳!”
少年人朱說懵懂,
童飄云、無崖子、李秋水三位師妹師弟全部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