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不可…”花羞公主慌忙說道,“這位是——”
不待她說完,這名形態幾近完美,一頭濃密紅發的男子已厲聲喝道:“孽種!我乃‘三坨王’之世子,我借你個仙人的膽子,看你敢不敢滅我神魂之軀!”
“三坨王?也是冥國的王者?”周虞疑問道,“還有,你們冥國余孽,都這么蠢的嗎?人為刀俎你為魚肉,還敢罵人?”
冥國的王者,相當于人間所謂“圣人”。
此人竟是冥國一位王者的世子…
“人間孽種,本世子罵你如何?你不妨動手試試,我真靈鎮在王族旗艦中,永不受侵,縱然重頭修行又如何?你卻要承受我族怒火,全族覆滅,萬劫不復!”
三坨王世子凌厲喝道。
花羞公主連忙解釋說道:“人間上古時代,于極西地域,有‘有坨氏’,坨者,蛇狀扭擺之土崗,那有坨氏鼎盛時,也曾威震西域,據說傳自遂古之初之無懷氏,
后來上古幾番大戰,有坨氏也曾涉足中土,插手戰爭,敗師之后,分為三族,大約在帝顓頊時,有一位強人重新一統三族,稱‘三坨氏’,后歸順神族,受封為王…”
“哦,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和那平希王一樣,是人奸。”周虞點了點頭,“就是有點傻。”
說話之間,周虞抬起手來,天子杖一動,便要擊下。
花羞公主登時明白周虞的意思,不禁大駭,慌忙又勸道:“公子!公子!他不是故意辱罵你,神族…哦,冥國,那冥國之中,一向流傳的說法是,他們本身也源自人間這顆星球,后來因故離去,自人間之上古以來,一直圖謀的是歸來,
人間的人類在他們看來,是同源之后裔,卻不認他們,所以稱之為‘孽種’,只是一種說法,并非三坨王世子有意辱罵公子你一人…”
周虞手中天子杖頓了頓,詫異失笑說道:“這就更扯淡了,按這種說法,三坨王這一系的人奸,不也算是‘孽種’?
罷了,我不與你多說,你心知肚明,我今日滅不滅他這具神魂之軀,都要得罪他。
既然他是個傻子,這竹杠敲不了,還不如滅了他這神魂之軀了事!”
周虞說罷,再不聽勸,天子杖當頭一擊,敲在三坨王世子的神魂之軀頭頂。
當即打了個魂飛魄散,
一點寄托于其中的真靈之光都崩滅。
周虞連最后放狠話的機會都沒給人家,實在兇殘。
花羞公主見狀,也放棄掙扎,苦笑說道:“經年不見,公子修行更勝往昔,這就罷了,行事之堅硬,比于金石,可見是心志堅定,心中有了道理。”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這輩子,聽的道理太多,全無鳥用。”周虞搖了搖頭,看著花羞公主,又問道,“公主也要沖擊霄漢境?”
“正是。”花羞公主語氣復雜,“那時初見,公子才堪堪踏入渾濛境之門檻,不想,這才一二年時光…”
周虞擺了擺手,淡淡說道:“公主的來歷,我如今知道得清楚,我沒猜錯的話,不久之前,你的母親還曾降臨過蒼梧的任務世界,
雖未正面交手,但我們也算間接做過了一場。
我不信,你沒從你母親哪里得到一星半點訊息?”
花羞公主不禁尷尬,但尷尬一轉即逝,臉上恢復柔潤清雅的笑意,親切說道:“知道是知道一些,只是不那般清楚…”
“不清楚就算了。”
周虞漠然道。
“額…”
花羞公主本等著周虞解釋兩句,不想周虞一點面子也不給,不禁暗暗氣惱,
“好歹也算得上是故人,公子當年品了奴家的茶,如今便翻臉不認花了么?”
“你的茶啊…”
周虞終究還是給了點笑臉,含笑說道,
“確實要承你的恩情。
那年是你的茶,還有柳老丈的魚湯,使我穩住了根基,修行精進的速度超過了某些人的預期,也使我后來有機會一步又一步地自己落子…”
花羞公主這才略微滿意,旋即神色一正,說道:“公子滅了三坨王世子的神魂之軀,他等于是廢了,從頭修行的話,難以再超越當下境界不說,就算他王父有手段能解決這個問題,他距離三坨王世子之大位,也無限遙遠了…
當下,公子還是速速離去,換個穩妥地點,再點星突破霄漢境吧。”
周虞從善如流也從心如流,說道:“當然該走。公主你又如何?”
“我?多謝公子掛記…我自回族中,自有族人護我突破。”
花羞公主微垂螓首,笑意盈盈,
“那三坨王世子,是奉命出世妖族,便一味纏著不放,奴家也煩得很,因我行將突破,他便提出為我護法,推脫不得,又有母親王命,因此才有此行…”
周虞暗忖,你方才幾番“勸阻”,“好話”說了幾大車,卻字字都在摧著老子下手,弄死那倒霉世子的神魂之軀,果然其中有緣故!
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而是平靜問道:“公主解釋這些作甚?”
“我…”
“告辭!”
周虞一拱手,準備走人。
花羞公主一咬牙,說道:“且等一等…公子若信得過,我卻有一處地方,最是安全穩妥,我們一并去那里,點星洗禮,晉升霄漢境,如何?”
周虞惱她借杖殺鬼,便玩笑道:“公主莫非見我英俊,要騙我去哪里,好對我下手?”
花羞公主怔了怔,失笑說道:“公子好壞的人,倒和傳聞中提調人間雄師,屠盡天上百萬兵的那一位,很是不同。”
二人說話之間,周虞一直在以天子杖和靈魂之火,壓制那口劍體扭曲的金色長劍,此刻終于勉強得手,麻衣大袖一卷,收了起來,平靜說道:“我亦人間俗子…公主有好去處,那便走吧。
我信得過公主。”
花羞公主眸光微爍,轉身先行,一躍離開這顆小行星,周虞也隨之起身,隨著她而去。
“公子其實是信得過屠龍者前輩吧?”
花羞公主在前,
這里是宇宙真空,傳不得聲,雖有言語動作,實則都是思維波動交流,
此刻她背對周虞,才好意思直言。
周虞也是坦率,思維起伏間說道:“九成是因為柳老丈與你為善,說明你可信,還有一成么,是我的直覺,你應該不是敵人。”
“公子一向看人可準?”
“看人還算準,畢竟我心理醫學專業,擅長這個。
至于看妖…卻不清楚怎樣,畢竟看的機會不多。”
花羞公主便吃吃地笑,引著周虞,徑直飛向那顆表面坑坑洼洼,被一個個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環形山布滿的衛星。
它叫月球,
人間的世俗之中,常稱之為月亮。
它于夜間時,是天上最亮的星,
在人間幾千年的各種幻想里,它仿佛皎潔的女神,人間歷來各個種族、文明的神話傳說中,伴隨著這顆衛星的通常都是神女、仙子…
在花羞公主帶領下,他們二人落在月球上,
落在一座不大不小,毫不起眼的環形山里。
花羞公主步履甚快,不消幾步,便飄落到一截石崖下,伸手輕輕一抹,
崖上累積不知多少億萬年的星塵,便簌簌滑落,露出里面的一道鏡面,
是真正的鏡面,
光明雪亮,映照著宇宙深空中那些或明或暗的星的光。
她又轉身離開,在這座環形山內側的另五個位置逐一停下,一一抹去星塵,露出鏡面。
當六道鏡面全部露出,分別映照宇宙星光時,他們所處的位置迎面正對著的,正是它和它的母星所屬的龐大星系,
這龐大星系橫亙于穹幕深空之上,它的截面迢迢無盡,像一條浩浩湯湯的銀白天河…
這天河的光,傾瀉下來,席卷潮流,撞擊六道鏡面,然后反射,集中于環形山的正中。
那里便呈現一片光影交匯的奇景,
星光,流火,河水滔天,
仙人,神魔,魑魅魍魎。
花羞公主落身過去,一步跨入光影中。
周虞稍作遲疑,便不再多想,也不畏懼,隨著她之后,也跨入那片光影之中。
登時天光大放,
豁然開朗。
“這是妖族的六合聚星陣,往昔很多年前,布置于月球表面許多地方,后來因用不上了,便大多廢棄,只有少數還可啟動,
不是妖族中位居前列的大族之嫡系,也無資格知道具體坐標。”
一顆顆星子,流淌在身邊,宛若天球浮宇,他們身處其中,花羞公主解釋說道,
接著,她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周虞,問他一句:“以公子之智慧,可猜到什么?”
周虞嘆了口氣,說道:“據說最后一次妖、冥大戰,被人間偷了雞,我聽說指的是殷商末世,帝辛征東夷,西周興兵,帝辛首尾不能兼顧,因此失國,
實則那一章,是妖、冥兩敗俱創,人間得以重立,從冥國的代理者手中,奪回人家之主權。
那一戰后,冥國還好,八百年后甚至能卷土重來,再戰人間,妖族卻由此不破退出人間,覓一隅而居,可謂茍延殘喘,甚至也被稱為‘余孽’,得到和冥國余孽一樣的待遇。
那一隅之地…就是月亮啊。”
花羞公主遺憾說道:“嚴肅地講,應該是月亮的里面。”
周虞嘖嘖兩聲,不復多言。
花羞公主也默然下來,往旁邊讓了讓,便隨意席地而坐,
她也不顧忌周虞,并不在乎他是否可能會對自己有威脅,就那么沉凝思維,靈魂之軀寧靜安詳地收斂住一切氣息,只微微仰頭,雙眸盯著天球大幕上的那些星光,
她在慢慢遴選、比對、試探,
試圖找到與自己最為契合,命中注定該屬于自己的下一顆恒星…
入點星境,點第一顆恒星,是靈魂的錨,是真靈的指向標。
當入霄漢境時,將再點第二顆,乃至更多的星。
當第二顆星點亮,它與第一顆星,以及修行者自身,便可組成最為穩定的形態——三角形——這是冥國對修行的理解。
人間和妖族對此各有一些理解,玄之又玄,但歸根到底,的確殊途同歸,
道理的闡述可能不一樣,定理卻總是唯一恒定的。
周虞將天子杖插入月壤,又將那鐫著“比騰空”三個篆文的金色扭曲長劍取出,看著那三個鳳篆古文,若有所思,隨即也將之插在月壤之中,
然后,他震一震麻衣大袖,也不盤坐,就這么負手而立,仰望天球。
“我的下一顆星…”
他心潮起伏波蕩。
他于蒼梧的任務世界中,在大秦帝國的東海之濱,山海之間,觀太陽而點星,
他點的第一顆星,就是太陽星。
屬于他們這顆蔚藍星球的恒星。
這顆蔚藍星球的一切,從古到今,所有的生靈、死物,全都來自這顆恒星。
這是一顆在所屬的星系中并不起眼,處于其中一條旋臂的幾近末端,無論質量還是體積,抑或別的特質,都不見稀奇的恒星。
但就是這顆恒星,孕育出了生靈,乃至文明。
近代以來,人間在開眼觀天方面得到長足進步,似乎也是得自大氣層外冥國滲透的某些信息,才得以崛起,
在這數百年間,人們“看見”無數星辰,遙遠的星系,龐大的宇宙結構,卻始終找不到下一個擁有文明的星球,甚至無法確定,是否存在另一顆能讓生命和智慧得以延續的星球。
按周虞想來,這個目標存在的可能性當然有,卻無限小。
因為,冥國在不斷地入侵人間,雖然他們稱之為歸來,但至少說明…除了這顆蔚藍星球,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周虞看到了一顆星,
它激烈波動,赤紅的光在起伏,隔著遙遠的虛空,似乎能感知到它的心跳,
它的紅是那般熾烈、鮮艷,仿佛從它的心臟中不斷擠出鮮血,涂在星火之中,使它的光一般鮮艷,遠遠地輻射向宇宙深空。
它是那樣大,
比太陽星大得多,是太陽星的數億倍,
它也比太陽星亮得多,
它像是宇宙深空中的一顆紅色巨心,在起搏跳動,以一種玄妙的頻率維持著膨脹和收縮,不斷向宇宙深空噴吐巨量的物質,
這些物質挾裹著能量洪流,潮水般輻射向四方八極,似乎在為某一場盛大的狂歡做著預熱。
它距離周虞是如此之遠,
遠到即使化身為光,也要飛馳超過六百年。
此刻入眼的它的身影,是它在六百多年前,也就是宋元之際投向宇宙大幕的身影。
“居然是它啊。”
周虞長長地出一口氣,“我的第二顆星…
參宿四,Betelgeuse…”
他感到詭秘,
難言。
有種莫名的恐懼,從真靈中滋生,然后涌遍整個靈魂之軀。
他甚至下意識握住綠玉金牛杖。
也幸而他握住了天子杖。
在下一個剎那,
當他確定靈魂所點的第二顆星,那顆星的光跨越超過六百光年的距離,來到這里,洗禮他的靈魂,使他一瞬踏入霄漢境的這一個剎那,
他猛地反手,天子杖向后暴擊,擊穿這座六合聚星陣匯集的宇宙星光!
擊在一只如天神之罰般轟來的金屬重拳上!
雷霆電火,無形爆震,
激烈回蕩!
正在點星入霄漢的花羞公主受此一震,靈魂之軀陡然顫栗,身子一軟,委頓跌倒,頭頂浮出她的一點真靈,
隱隱約約,是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