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清清換上一身素色士子服,儼然便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君,逸然清俊。
周虞指尖迸射劍光,將竹枝切削、交織,很快編制成一頂嶄新的笠帽,親手給她戴上,扶正了位置,打量兩眼,方才滿意點頭。
“我又不是去打漁,你給我戴這個作甚?”吳清清倒是很喜歡,原地轉了個圈,偏頭問一旁被喊來的馬導,“好不好看?”
馬導連連點頭。
周虞含笑說道:“你慢慢走,總要有幾日才能到會稽的,我看這天象,像是要下雪的樣子,所以給你做這個。銀錢帶足了嗎?”
“肯定夠。”馬導搶著說道,“這個江寧令,真是個大老虎啊,家里銀子多得很,我給吳小姐都備好了在車上。”
吳清清握著用布裹住的綠玉金牛杖,揮了一揮,笑道:“叫吳女俠。”
“是,是。女俠,女俠!以后有武俠片,我肯定找你演女一號!”
“好說好說。”
吳清清笑得清澈,抱起滾滾,在它的嗚嗚叫喚中,出了靖人司,坐上一架載滿嫩竹的牛拉板車。
她哪里懂得駕車,但她抱著滾滾,那精壯的拉車牛便乖順得很,由著她把天子杖在臀上輕輕一敲,便邁開蹄子,不緊不慢地出發。
馬導眼含熱淚,揮手喊道:“老鄉,小心啊!”
周虞冷冷道:“別裝了,這回你是誰?”
說罷,他徑直回轉向靖人司后衙,仍在院中的椅子里躺下。
馬導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滿臉莫名其妙,低罵了一聲,跟著往靖人司里走去。
他穿過靖人司的正堂后,臉上的表情便出現變化。
從懵逼變成古怪的笑。
馬導來到院中,往另一張椅子坐去。
“那是吳清清的,你別坐。”
周虞冷漠說道。
馬導開口,變了腔調,是一種不高興但也不生氣,帶著荒唐不羈的語氣,不滿說道:“過分了吧?”
但他確實從善如流,并不去坐那張椅子,伸手一抓,便從靖人司后衙飛出一張胡凳,他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
周虞聞聲識人,淡淡說道:“你應該換一身道袍,我比較習慣。”
“我現在不穿道袍了。”馬導發出周朝先的聲音,“那只老王八不久啦,我不能讓他直到死還管我叫什么‘道袍周潤發’。”
“聽起來你好像其實挺喜歡他。”
周朝先登錄的馬導連連搖頭:“我沒有,別瞎說,不存在。”
“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你怎么知道一定會有人來,登錄這具載體?”
周虞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馬導我又不是沒接觸過,狗組織讓他降臨進來,除了當載體,還能有什么作用?我也想到,大概率可能會是你。”
馬導說道:“我得說清楚,我是剛剛登錄,之前真不是我,這些天我可沒騙你。”
“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嘖嘖。”
周朝先發出奇怪的咂舌聲,
“其實吧,我和老王八的看法有點像,我也不是很看得明白,局座為什么會選擇你呢?
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會為組織忠誠效命的人,甚至你都不像是個積極向上的人。”
周虞語氣很不滿:“我雖然還不算是蒼梧的人,但我為組織殺過妖誅過鬼,我為組織打過龍流過血,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是不是該講點良心?”
“好好好,我說錯了。”周朝先認錯,“有一點我現在確認,你確實很聰明,有一些你猜到的東西,甚至是我不知道的。”
“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
周虞用手指輕輕叩著椅子扶手,發出脆脆的響聲,
“我現在就知道一件事,我這樣做,上面有什么意見?同意,還是同意?”
周朝先露出苦笑,可惜用的是馬導那張油膩的橫肉臉龐,便顯得難看而兇惡,說道:“你都這么說,也這么做了,我也已經來了。你說是同意呢,還是同意呢?”
“好,”周虞滿意說道,“那遲一點就出發。”
“我沒意見。”
“我有個疑問。”
“你說。”周朝先苦笑得更難看幾分,“我有種預感,你又想害我違背組織條例。”
“條例這種東西,之所以要制定,就是因為它所規定的那些不合適做的事情有人會逾越,所以它才會存在。
就像法律,如果永遠沒有人犯法,那么法律就等于不存在。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朝先苦惱地揉了揉眉心,說道:“你能不能別老是記著那件事?老王八已經沒多少日子了,況且那些死者,確實是被余孽登錄,必須要清除。”
周虞認真說道:“這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另一件事,如果被登錄的人在清除余孽時會一并死亡,那么是不是應該認真思考一下,究竟是不是應該直接清除?”
“這事兒組織思考幾千年了。”
“哦,那我保留意見。”
“說你的疑問。”
周虞便問道:“為什么上一個任務世界,大部分都是靈魂登錄,而不是肉身和靈魂一起降臨,這一次則不然,基本都是降臨,只有你是登錄,并且特地先降臨一具載體,直到今天才登錄?”
周朝先驚嘆說道:“我開始有點理解局座的選擇了,你的觀察非常細微。”
“我搞心理醫學的,很擅長分析和判斷。”
“答案很簡單,上一次任務世界的范圍、跨越的時長、截取的周期,和這一次都有天壤之別。”
周虞立即明白了許多,說道:“上次只有一個金橋市,甚至只是金橋市的部分地區,跨越的時間僅有一天,截取的周期只有一周。
而這一次,地圖…可以這么說吧?地圖太大,跨越千年,周期也長。
這…達到了組織的某種能力的上限,所以不能大量登錄,降臨相對要容易很多?”
“我給你打九十九分。”周朝先贊嘆說道,“別再問了,再問我真得要違背組織條例了。”
“行。”
周虞起身。
其實他確實還想問。
登錄的只有靈魂,降臨則是肉身和靈魂一起,為什么前者會更難?
細細碎碎的雪沫子從層云中落下,蕭蕭瑟瑟的官道上,一架牛車慢慢地行駛,積在道上的白便留下蹄印和車痕。
戴竹笠的“少年郎君”懷抱著一只古怪的“大貓”,將手攏在它的肚皮下取暖,牛車吱呀地行駛,伴著清脆的歌聲:“…九九女兒紅,埋藏了十八個冬…”
吳清清想起很小的時候,在鄉下的老家,爸爸認真而嚴肅地按本地風俗,埋下一壇會稽黃酒。
爸爸說,她出嫁的時候,就把它取出來,會是一壇甜美的女兒紅。
然后她就看見前面的路上,漫天籠蓋的雪白世界里,在官道的當中,站著一個女子,她婉約而動人,明媚而光彩,身穿鮮艷的紅色嫁衣,盛裝雍容。
她迎著吳清清的牛車,
張開口,
發出嘯聲。
天地間的雪都凝住,白色都不復,只看見一個鮮紅的身影突然迸發,像是炸裂,炸成一顆猙獰兇橫的龍頭,迎著牛車,一口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