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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斷

  如果說這世上有一個人是了解鞠子洲的,那么這個人,非嬴政莫屬。

  即便鞠子洲自己,壓抑本心,滿腹算計,他自己都可能已經不認得如今的自己。

  嬴政卻認得。

  他知道鞠子洲的習慣,也知道他慣常所用的路數。

  這個人說話喜歡說一半藏一半,忒小家子氣,以為那些高妙的道理講出來人就會死一樣。

  嬴政不屑地笑,深深看著鞠子洲,轉身離開。

  “矛盾”的道理,鞠子洲即便是到如今,也絕對沒有講完。

  但后面,真正的道理會被他遮掩起來。

  他會以一種不太損傷義理的原本面貌,卻使其變得偏頗的說辭將其教授給自己。

  這是嬴政所能夠確定的。

  并且,嬴政還知道,鞠子洲一定會在某個時間和地點,構思制衡自己的辦法。

  “你以為你是誰啊?”嬴政離開了銅鐵爐。

  他沒有撐傘,柔柔的雪帶著怯怯的羞,落在他的眉頭、肩頭。

  天下將白。

  趙高帶了一隊人馬,守候在銅鐵爐的門口,等候嬴政。

  待到嬴政出來,他立刻撐開了傘,上前為嬴政遮雪。

  “閃開!”嬴政聲音沒有起伏。

  趙高動作立刻止住。

  他合了傘,靜靜跟隨著嬴政,在雪中漫步。

  腳步將松軟的雪踩實。

  “咯吱”

  “咯吱”

  一步一步的,人與馬此刻俱都慢行。

  “矛盾啊矛盾。”嬴政慢慢行走。

  沿途無行人,道左無遠客。

  他可以慢慢的斟酌。

  “這義理果然高妙啊,即便只是這樣幾句話,落在現實里面,叫人由無到有地去創造和闡發,只怕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夠做到吧。”嬴政嘆起氣來。

  此刻他竟然有些絕望。

  和之前的,他所想要的兵士們一樣。

  他明白,的確是有那么一條路,或者別的什么幾條路,可以得到他所想要的那些覺醒了的兵士。

  可,以他的能力,與現在所擁有的條件,根本就看不到完成的希望。

  所以,即便是擁有辦法,那“永生”也只是一個絕無可能完成的奢望,是一個只在帛書上的畫餅。

  現在,將那已經確實的被人闡發出來的理擺在了他的面前了,只講其中的一部分。

  而他也絕沒有將其逆行推導出全貌的可能性。

  就像那一份如今他已經得到了的,殘缺不全的理論所講述的那樣。

  他所學習到的經驗,在束縛他。

  嬴政很清楚,自己與旁人是不同的。

  不同在于,思考的方方面面。

  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里,由一個合適的人,用合適的方法,向他講述了一份超越了這世上所有思想的理論。

  因著各項條件的契合,他所以以這理論為常識,構筑屬于自己的,超脫于這時代和這時代里的一切的思維。

  他的常識,他的三觀,因為這份特殊的理論,而變得與旁人格格不入。

  即便是向他宣講這份理論的鞠子洲本人,在這一方面,都絕對不可能勝過他。

  然而,這份理論是與實踐密切相關的,是專用來指導實踐的。

  于是嬴政敏銳地察覺到一切,并且開始以此來指導實踐。

  他在實踐當中,發覺了鞠子洲對這份理論做出的修改。

  也因為這份實踐,他被這實踐所屬的時代捆縛。

  這些經驗,既是對他的保護,也是對他的捆縛。

  他可以很輕易地感知到這一重捆縛,甚至他很清楚這捆縛是從何而來,因何而生。

  但他沒法子超脫開來。

  “終歸是要回到實踐當中去的。”嬴政思考著。

  十余里路,很長的一段距離,如今也在腳下一步一步縮短、消失了。

  他回到了咸陽城外圍,農會的聚居地點。

  如今已經是深夜,絕大多數的人已經安睡。

  然而有少部分人還清醒著。

  農會當中,火光微弱。

  那是“秦王政”下令之后,每逢冬日亮起的火光。

  那火光,是在燒熱水,也是為農會中的孤老、孺子提供必要的保障。

  在寒冬之中,有一碗熱水,和沒有這一碗熱水,是可以影響一個人的生死的。

  寒冷的人,可以到此處,喝些熱水,帶幾塊炭回去取暖。

  然而即便如此,每年也還是有大量的人在寒冬之中死去。

  發熱、風邪這些小病,對于長期生存條件艱苦、身體苦弱的底層而言,都是難以逾越的天塹。

  火光之中,嬴政看得見,幾位老人捧著陶碗,微微瑟縮著,在與維持火光的人說笑。

  即便如此,都能夠說笑著。

  嬴政嘆息。

  自行補全那份理論的路子,其實也有。

  就是實踐。

  從實踐中獲取經驗,與過往的一切做出對比,然后提取出共性,剔除不必要的那部分,剩余的,再加以凝練,便是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方法,鞠子洲其實早就已經講述過。

  而且他不止講述了一種方法。

  雖然難,但并不是沒有希望。

  而且…

  嬴政閉目。

  他又回想起了鞠子洲身上的那一位疑似已經達成了“永生”的人。

  “就是那個人吧?”嬴政嘴角微微勾起。

  一定就是那個人!在刀與火的斗爭當中,凝練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智慧,闡發出了這種近乎不可能被“人”所闡發出來的義理。

  無論是心志,還是智慧,都是令人絕望的強大啊。

  嬴政大踏步向前。

  是應該向前了。

  這世道。

  鞠子洲看著嬴政離開的。

  他看著嬴政的背影,心緒不寧。

  失控了,這沒有什么可疑惑的。

  只是,嬴政現在,越發的難以琢磨了。

  鞠子洲能夠肯定,嬴政沒有獨自看破這一切的可能性。

  但,總有一些不安。

  這不安,從何而來呢?

  鞠子洲想不通。

  于是他不再費心去思考。

  從雪地里起身,微微有些踉蹌。

  寒風吹過,他打了個哆嗦。

  穿的有些單薄了。

  他進了屋子,暖意瞬間擁了上來。

  略微僵硬的臉龐變得柔和。

  “如今已經不是當初了,即便是我,也沒有能力再為嬴政灌輸什么理念,更無法動搖他的決心。”

  有具體方法論的智慧與擁有根基的穩固權勢相結合,那種威能,不是任何個人所能夠動搖的。

  鞠子洲思考了一陣,頂著微微的眩暈,開始草擬新的備份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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