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矩在本地農會眾人的安排之下尋了一處處所睡下。
他很快鼾聲如雷。
快馬趕來的這些日子,他消耗了巨大的精力。
風塵仆仆,有一頓沒一頓的,這些日子都不好過。
在這時代里,出遠門,即便是準備充足,即便是身強體壯,即便是你很有錢。
可只要你對速度有所哪怕一丁點的追求,那么你這一路上都不會好過。
這不是任何人的個人意愿所能夠改變的事情。
嬴政的應對措施是,選最強壯的那批人去吃這個苦。
身體強健一些,那么這份苦楚對他而言,影響就會越小。
陳矩,便是嬴政的選擇。
陳矩來時,是騎了馬的。
如今他睡下了,農會的眾人便將他的馬送入了驢圈里,喂了些草料。
但這馬即便是下極端饑餓的情況下,也是根本看都不看那不曾摻料的草料的。
眾人沒有養馬的經驗,只得向有學問的人請教。
也就是,向李斯請教。
李斯此刻心情復雜無比。
一方面,他看到了陳矩的到來。
這個騎著高頭大馬,身形雄壯健碩的丈夫,整個人看起來是很溫和的,像是個好人。
但另一方面,他是農會的那些彪悍的丈夫們的“大兄”。
這群人的大兄…
應該是有點分量的。
而且他又自稱是秦王的使者,還帶來了命令什么的。
是什么,李斯并沒有聽清。
這不是因為他耳朵不好使,而是因為他看到“秦王使者”的一刻,心緒便亂了。
秦王政,秦國的那個新王,那個孺子…
他真的是會去看這鄉下的泥腿子們的信的!
他真的是會去回應這些鄉下的泥腿子們的要求的!
并且,中間只用了十幾天的時間!
這里與咸陽之間,一來一回,隊列走快一些要十天左右。
十三天,任何的隊列照道理都是趕不過來的。
但秦王偏偏是派了人過來了。
雖說來者只有一個,但算算往返,還是可以輕易的得到一個結論——這群泥腿子的信,根本沒有任何延遲地一路送到咸陽,而且在三天之內就被人處理,并且給出了反饋了!
這群人和秦王之間是直接聯系的關系!
多么可怕?
而且,秦王那孺子,他是如何保證能夠掌握這樣的一些人的,
李斯又想起寫信那一日兵士們臉上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的溫和無害。
李斯感覺很冷。
冷得發抖。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但聰明的大腦卻停不下來。
他很容易便能夠想清楚來龍去脈。
“李先生,您現在有事情嗎?”門外,一名兵士敲了敲門。
他們平日里自己生活的時候是不敲門的,只在李斯面前,他們會收斂起自己的那一套,變得稍微溫和有“禮”一些。
李斯聽到了這聲音,面龐上是復雜顏色。
心思糾結。
李斯開口了:“進來吧。”
“李先生,您中午吃飽了嗎?”兵士寒暄著。
但他寒暄的技術實在不行,李斯嘆息一聲,整理了一下衣裝,問道:“秦王陛下的使者已經來了,我現在就是縣中農會的會長了吧?”
“還不是呢。”兵士笑了笑,笑容憨厚:“得等到陳矩大兄宣布完,你才是。”
如此重規矩的嗎?
李斯點了點頭:“你來想讓我處理什么事?”
“誒?李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您?”兵士有些驚訝。
李斯嘴角抽了抽。
他住在這里快三個月,除了有事情要幫忙,這群兵士幾乎不會來他這里的。
只有是,有了他們解決不了的事情要李斯幫忙,他們才會憨笑著跑過來求援。
“有事快說!”李斯心情不好,也就沒有了寒暄和講客套話的興致。
“是這樣的…”兵士尷尬笑著:“陳矩大兄來時騎了馬來的,但是這馬也不知道是病了還是怎么了,不管我們喂它什么,他都不肯吃的。”
“所以其實是想問問看它吃什么是吧?”李斯嘆息:“黃豆,麥子,摻些雞子、鹽巴拌勻了去喂它。”
“草料在它不餓的時候拿來消磨消磨胃口就好了,馬餓了的時候,是不好喂草料的,費勁,還吃不飽。”
“什么?”兵士驚呆了:“這畜生吃個飯還要加雞子和鹽巴?”
“對啊,鹽巴只加一點點就好。”李斯擺了擺手:“行了,去做吧。”
“哦。”兵士仍然有些懵。
平時,本地的農會喂的畜生,可沒有吃過黃豆的,更別說還要摻雞子和鹽巴。
鹽巴還好說,但雞子,那東西,就算是他們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
這畜生…
兵士不敢置信。
李斯思來想去,橫豎無法安穩。
于是他走了出去,漫無目的地走。
陌生而熟悉的世界在面前展開來了。
李斯一路走著,遇到的人都極其恭敬地沖著他打招呼。
他只微微頷首。
這時候,他才猛然發覺一件已經感覺不對勁很久的事情——這里的人。
這些秦人,待他的恭敬,似乎跟別地的那些卑怯的,包含畏懼和惶然的恭敬不同。
他們是純然的崇敬以及些微的感激。
并沒有任何的對自己的輕賤卑怯。
每一個人,每一個人,每一個人!
李斯深深呼吸。
干燥而帶著熱力的空氣吸進肺子里,胸腔都要炸開。
“轟隆隆”
雷聲起來了。
隨后,是啪啪啦啦的大雨。
也是了,到了該下雨的季節了。
李斯望天。
雨滴砸落。
他下意識閉上眼睛。
雨滴砸在臉上有些疼。
疼痛卻叫他更加的清醒。
衣服很快便濕了。
李斯笑起來。
哈哈大笑。
這一刻,李斯是如此的快意,如此的狂妄。
“有趣,有趣,有趣!”
為什么在楚國時候,未曾聽聞這一切的動靜呢?
為什么在楚國時候,沒有哪怕一位士人談過秦國基層的這些變故呢?
他們只在意那位秦王政殺了許多人。
他們只會去看那位應該五馬分尸的鞠先生寫了殺千刀的《剝削經》。
他們只在乎秦國應當有空出來的官職。
他們看不到這一切。
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屑看到!
而現在,李斯看到了。
他有預感的,這會是一場…巨大的暴風雨!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