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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臥聽月落如雷響

  秦王政將要改革地制的消息在整個咸陽都傳開了。

  最初只是市井里,貴人們的門客吃飯時候,三五成群,熱切地討論著。

  到后面,三五日的瘋傳,嬴政使了農會的人到處推波助瀾,加上宗室的幫助、楚系出資。

  終至于,到八月初,全咸陽,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情了。

  流言,也從單純的改革地制,演變成了分發土地,分發錢糧,把新打下來的土地發給氓隸庶人這樣的各個版本。

  流言越傳越離譜了。

  一些秦法規定的禁制也都在人們全情投入到這場爭論之中時候,悄然放松。

銅鐵爐中趕制了大批武器、甲胄,準備出售  月初的大朝會上,呂不韋一言不發。

  所有人都有意識地不去注意他。

  所有人思考的重點都已經放在了呂不韋死后了。

  呂不韋,在秦國,掌權四年多了。

  這四年多,他一個身處高位的人物,能夠扶起無數的小吏、能夠拉扯出數不盡的小官、能夠在軍隊里安插不知道多少親信,能夠與難以計數的人結成利益交互。

  他若是想的話,是可以裹挾著許多與他有不可分割的利益聯系的人一起臨死反撲,給嬴政重重一擊的,雖然不可能動搖根基,但起碼可以給他添點堵。

  可是他沉默著,似乎已經認命。

  于是眾人也就默契著,不去招惹這只瀕死的猛獸。

  先王的陵寢定了下來了,對于邊軍的安排定了下來了,對于今年這個旱年的稅收安排定了下來了,王后的位置定了下來了…

  國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安排。

  嬴政多數時候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偶。

  ——他手中沒有具體的權力,也沒有多少聽從他命令的人,而且還沒有正式登基,此時發號施令,達不到目的不說,還會折損好不容易得來的個人威望。

  不過,沒有人敢于真的小看這位泥塑木偶的新秦王。

  前一段時間,攪弄風云的那位呂相國,可還半死不活地在朝中坐著呢!

  朝會慢慢開完了。

  呂不韋坐直了身子,有些眷戀地環顧這個大殿。

  這大殿,是秦國君臣每月兩次上朝的地方。

  秦國過去的大部分的國政,于此定下,今后秦國的大部分國政,仍將出于此處。

  這里,是呂不韋實現自己抱負的地方。

  他年幼時候,妄想拜相。

  然后他在這里拜相。

  他年少時候想要揚名立萬。

  然后他在這里揚名立萬,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他呂不韋的大名。

  他年輕時候欲要成為呂望一樣的人,光耀門楣。

  然后他在這里,做了一個君主的呂望。

  他們君臣相互猜忌,卻又相攜而行。

  呂不韋記得那個前不久逝去的秦國先君。

  那個人總是那么野心勃勃。

  他容得下別人對他的不敬,也有著禮賢下士的習慣,甚至從來不擺架子,為質之時,他們可以一同展望天下,互訴抱負,暢想未來,得意之后,他們雖然有了互相戒備,但多數時候,他們仍是同心協力的。

  “戩滅六國,重定分封!”

  那是他們的志向。

  然而這個人死去了。

  屬于他呂不韋的周武王死去了。

  他死之時,呂不韋的確想過很多。

  他想修一部《春秋》,想過田氏代齊,想過君臣相得,想過掌握廢立。

  書成之日,曬簡于宮門,許以重金,使秦國眾臣咸來為我改易書中之字。

  一字千金。

  凡來改字者,皆不服我者,可以殺之!

  如此,甄敵我,得美名,取大位…

  呂不韋曾是這么暢想過的。

  但這么做,到底會被后人唾棄吧?

  或者,自己不篡位,而是與秦政君臣相得,找機會,慢慢做他的相父,指導他為政,輔弼他一統天下?

  再或是,將成蟜教導成為比秦政更加優秀的人物,之后,找機會,推了成蟜上位,自己作為王師,名垂千古?

  呂不韋的腦子里曾是流轉過這些念頭的。

  心念紛雜,他并沒能一時之間做出決斷。

  即便做出了決斷,他一時之間也沒有相應的能力完成任何一個設想。

  呂不韋聽過嬴政與徐青城辯經。

  這個十來歲的孺子,并不是一般人。

  呂不韋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知道,自己玩不過嬴政,成蟜也沒有可能比嬴政更加優秀。

  他曾經為嬴政說過話,向嬴政示過好的。

  他以為還有機會的。

  然而嬴政不動則已,一動便是將他困殺了。

  他知道自己的處境。

  甕中之鱉而已。

  嬴政什么時候想殺,也就殺了。

  呂不韋并不打算反抗。

  退朝了。

  群臣慢慢走掉了。

  嬴政饒有興致地坐在王位上,一手支著下巴,歪頭看著靜坐著的呂不韋。

  “呂相,為何不走?”

  呂不韋依舊跽坐在那里,他仍環顧著,仍懷舊著。

  “老啦,走不動啦!”呂不韋語氣中透出這輩子都沒有過的豁達。

  “可要寡人遣人,送你回府?”嬴政小小的身體,坐在寬大的座位上,略有些單薄。

  “不必了。”呂不韋搖了搖頭:“王上,前十日里,銅鐵爐忽然開放了武器的售賣,可是在等臣遣人去買嗎?”

  “或許吧,誰知道呢?”嬴政兩手交疊,放在腿上:“你不打算試一試嗎?”

  “魚死網破?”呂不韋眼神清明:“我又不傻。”

  “可惜了。”嬴政搖了搖頭:“早知你不反抗,我何必做如此多的準備呢?”

  “正因為王上做了這些準備,老臣才升不起一絲一毫的反抗的心思。”

  “無趣。”嬴政嘆氣,起身想走了。

  “即便是一早知道老臣并不會反抗,王上也還是打算做這些安排吧?”呂不韋忽然高聲詢問。

  嬴政的腳步一頓。

  “王上,對于老臣,其實沒有多重的仇恨,對吧?”呂不韋松了一口氣:“您甚至不是專為了殺我而安排這些東西來殺我的!”

  “只不過,您想要做些事情,而做事情,就需要權勢。”

  “如今您的年齒、朝中局勢,其實都是不允許您獲取到權勢的。”

  “所以您需要奪取權勢!”呂不韋說著,已經有了十成的把握。

  “您要奪,就總要有人失去!”

  “我手中的權勢,是最好奪的,所以您選了我!”呂不韋嘆了一口氣:“這與個人恩怨無關,純粹是…”

  “總要有人去死,那么這個人,為什么不能是你呢?”嬴政輕笑:“知道了這些,呂相打算如何做?”

  “當然是坦然赴死。”呂不韋哈哈大笑:“王上,老臣只是第一步,后面,王上打算如何去做呢?”

  “一步一步,按著計劃來。”嬴政攤了攤手:“委屈呂相了。”

  “老臣可以幫助王上!”呂不韋說道:“老臣難逃一死,但老臣愿意去死,并且老臣愿意交出手中的這些權勢、錢財。”

  “老臣希望,老臣的三個孫兒,能夠以孤兒的身份,拜鞠先生為義父,受大王養育。”

  如果呂不韋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即便是死,也要惡心一下嬴政,也要拼一下。

  但他不是。

  他有后人的。

  有了顧慮,就不能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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