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空氣也是燥熱的,宮室之中,一切都有如被火焰溫柔擁抱著一樣,籠上一層難以接觸的溫度。
嬴政并不感覺炎熱。
他此時也沒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在意溫度。
他看著鞠子洲,眼神一如鞠子洲看著他。
目光交匯,內里是平靜與溫和。
兩人都很平靜。
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似乎無比和睦。
王翦又往后退了退。
他覺得有些冷。
雖然他很沒政治頭腦,但他的對于危險的感知很敏銳。
“為什么會這樣想?”鞠子洲問道。
說著,他朝外看去,夕陽落幕時刻。
嬴政隨意說道:“不過是感慨師兄手段強大而已…”
他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師兄,你是有能力觀察和拆解我的思維的吧?”
鞠子洲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有這個能力,也可以這樣做。”
嬴政臉上露出驚喜神色:“師兄快與我講一講我吧。”
“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鞠子洲猶豫一下,說道:“身世比較特殊,于敵國長成,缺少父親陪伴,因此,思想上相對比較獨立,并不習慣于依靠別人。”
“還有呢?”嬴政笑著問道。
“作為秦趙敵對關系的延伸,你在趙國必定也會受到相當的歧視、說不得還會有些欺負,但你沒有能力報復,而且你的生活之中也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困難需要消磨你的精力與思考,你會比較…記仇?”
“這也對!”嬴政點了點頭:“我直至此刻,都記著那些人是怎樣欺辱我的!”
“以后若有機會…”嬴政仰頭:“我必定將彼輩坑殺!”
鞠子洲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什么勸阻的話語,而是繼續說道:“你母親待你并不如何親近,由是,你必定也沒有感受到過太濃重的母愛,于親情,會否比較單薄?”
嬴政想了想,微微點頭:“應該是比較單薄,我于父母,沒有多少孺慕。”
一旁王翦聽到這里,已經開始趴在地上,用雙手堵住耳朵。
沒有政治頭腦,不代表他是傻瓜。
“缺少安全感?”鞠子洲問道。
“是的。”嬴政點了點頭:“這一點我自己都能夠感受得到。”
“有著強烈的…”鞠子洲看著嬴政,最終說出這些話:“掌控欲?”
“這個詞…”嬴政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他仔細咀嚼了一下詞語中的意味,緩緩點頭,笑容重新浮現出來:“是的,我有!”
“我想要掌控一切的“關系”!”嬴政在面前攤開雙手,又捏緊雙拳:“我想要掌控這一切!”
鞠子洲抿起唇。
“師兄覺得我能做到嗎?”嬴政問道。
“我會幫你的。”鞠子洲說道。
“我知道師兄肯定會幫我!”嬴政抬頭重新與鞠子洲對視:“我還知道,師兄辛苦去做社會調查,也是為了幫我。”
“我更知道,師兄教授我義理,還是在幫我。”
“師兄一直在幫我!”嬴政說道。
他說著,松開雙拳,乖順坐在鞠子洲面前:“師兄對我好,我是知道的。”
鞠子洲呼吸一滯,眸中一片冰冷。
他沒有說話。
嬴政笑著說道:“師兄待政如此,愛政如此,政當然也應該待師兄如師兄待我。”
“你有心了。”鞠子洲說道。
“師兄。師兄在城南的宅邸,師兄有好生看過嗎?”嬴政問道。
“看了看。”鞠子洲回答:“畢竟是你送我的禮物。”
謊言。
“美人師兄喜歡嗎?”嬴政問道。
“喜歡。”鞠子洲說道。
謊言。
“錢財,師兄夠用嗎?”嬴政問道。
“夠用的。”鞠子洲說道。
謊言。
“師兄居有安、息有奉、行有財,政才放心。”嬴政笑了笑:“師兄,方才師兄解析了我的性情…我也來試試解析一下師兄吧?”
鞠子洲呼吸停住,一瞬,他點了點頭,呼吸重新恢復。
“好。”鞠子洲平靜說道。
“師兄奴隸出身。”嬴政平靜說道:“經受過奴隸所經受的苦難,所以師兄憎恨“奴隸”的存在,想要讓這世間不再存在奴隸!”
“是的。”鞠子洲點了點頭,呼吸平穩。
嬴政伸出手,鞠子洲拿起壺,倒了兩杯水,推給嬴政一杯。
嬴政把玩手中銅爵,這水杯上的花紋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輕啜一口溫水,嬴政笑了笑:“所以師兄也沒有安全感,對么?”
“是的,我也沒有。”鞠子洲笑了笑。
“師兄經常去觀察別人、并且善于從觀察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進而凝練出智慧。”
“我的確經常觀察別人,也時常審視世道。”鞠子洲說道。
“那么師兄應當心細。”嬴政說道:“是這樣吧?”
并不是。
鞠子洲點了點頭:“或許。”
“師兄當初與我一同進入咸陽時候,就已經開始著手制定計劃,為我鋪路,并且師兄所制定的計劃十之七八都變為了現實…”嬴政笑吟吟看著鞠子洲:“師兄是個愛制定計劃的?”
“…是。”沉默片刻,鞠子洲回答。
“師兄的性情,很冷靜,很有條理嘛!”嬴政說道。
“師兄教授我的理,是一套直指根源的理,即便我如今年幼,借著這理,也可以輕易地做到許多成年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時常會有自滿自傲,覺得世間再無比我更聰慧的小孩子…師兄學到這樣的理,卻并沒有驕矜狂傲、不可一世,而是愿意去做一般士人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嬴政看著鞠子洲:“師兄,你的意志很堅韌啊!”
“約略如此。”鞠子洲說道。
嬴政看著鞠子洲,眼神平靜。
鞠子洲看著嬴政,眼神干凈。
“師兄制定計劃時候,愛做最壞打算,朝最好努力,是么?”嬴政問道。
鞠子洲呼吸停住。
好久,他點了點頭:“是這樣。”
嬴政笑起來,眉梢揚起。
“師兄很辛苦吧?”嬴政問道。
鞠子洲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看著嬴政。
嬴政笑了笑,起身躬身一禮:“師兄辛苦了。”
“我還好。”鞠子洲慢慢說道。
“師兄,留下一起進晚食吧。”嬴政說道:“就像以前那樣。”
以前,是鞠子洲為嬴政講課,逢著飯點,便與他一起吃。
鞠子洲看著嬴政,點了點頭:“也好,就留下吃吧。”
嬴政眉梢與唇角一齊揚起,十分得意。
瞞了我那么許久,隱藏自己的一切作為“人”的喜好與意圖,還不是被我找到了?還不是被我掌握了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