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晴日。
早晨墨者宣布今日休工一天之后,工人們紛紛興高采烈地相約出門。
勞累了一個多月,工人們畢竟也是血肉之軀,一個多月積攢來的一切苦悶和煩躁都是需要發泄的。
而窮人的發泄,無非就是酒、肉、女人這些。
秦國對于底層實施禁酒,于是重頭戲就從“大醉一場,然后去女閭快活一下”變成了“吃頓好的,然后去女閭快活一下”。
鞠子洲跟隨著關系好一些的秩和呦在城中吃過一頓肉,一起來到女閭——當然是非常低級的女閭,高級的,他們這些工人也去不起。
低等女閭一般在城北,這邊環境極差,與鞠子洲以往在城南地所見極不相同,道路極不平整、平民狀態極差、治安情況極差、房屋極其低矮。
鞠子洲走過一處巷子,瞧著了一個黑面婦人半掩著門,對自己擠眉弄眼;跨過另一個街,街口兩名十二三歲少年將一名年齡還要小的少年堵住,前截去路,后斷退路,嘴里說著什么,并不動手,也就不構成“私斗”的犯法條件,也并不勒索,口中說著借錢,途徑的丈夫們斜斜看過一眼,并不理會。
沒有人犯法。
秩興高采烈,熟門熟路帶著鞠子洲和呦來到女閭所在,并不啰嗦,只是拍了拍腰間錢袋,立刻便有認得他的打手迎了上來。
“秩,你發了財啦!”打手看了一眼呦,擠眉弄眼,又看見鞠子洲,眼前一亮:“竟又領了生客前來么?今次可算你便宜些!”
“要你算我便宜么?說甚么話?乃翁可非是甚么窮鬼…有錢…”他說著,又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似乎這袋錢能給他莫大的勇氣,于是他自信起來了:“有錢!”
打手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錢袋,語音拉長,意味深遠:“喔~果真發財了呵!”
“說起來,秩,今日好似有許多熟客引了生客前來呢,而且似乎都發了財…怎么樣?有什么發財的路子么?”打手問道。
“問那么多!”秩做出高深莫測的模樣,不一會兒又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說與你,你莫講于旁人!”
“好,好,那是自然!”打手將腦袋湊了過來。
秩左右瞧瞧,偷雞摸狗一樣說道:“你聽我說,是城外,大王建了大爐,要燒銅鐵,我在其中做工,每日可得錢五兩!”
“喔!五兩喔!”打手做出略微僵硬的驚訝表情,他顯然是已經知曉這事的:“可是我聽說,為王做工極累的!”
“你懂甚么!”秩嗤鼻:“不要累,又有錢的工,何時輪得到你我來做了?”
“這么!你說的有理。”打手終于心悅誠服:“是有道理的。”
他們說著話,有四人丈夫從低矮無光的內屋里鉆了出來,隨后是四名女子,都站在暗一些的地方,光線曖昧,看不清臉龐,只有種暮氣流動。
“嚯!”秩挑眉,回頭看向呦和鞠子洲:“呦、洲,你二人可先挑選自己喜歡的!”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攬:“今日花耗,權由我來付!”
他說著,又看向打手:“記得,我來付賬!”
“是么!”打手上下打量著秩:“你倒是一樣的慷慨哩!”
秩昂首闊步,自己先選了一名立在暗處的女子,鉆進低矮無光的小房間里,回頭說道:“你二人也趕快些!呦,別再跟上次一般!”
呦有些局促,舔了舔舌頭,挺起胸膛:“那是自然,上次…上次是意外!”
他說著,手掌不斷地捏緊,又松開,捏緊,又松開。
好片刻,他在打手僵硬而嘲弄的假笑之中,走向暗處立著的三人女子,挑了一名,鉆進一樣低矮的暗室。
打手于是將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沒有走向女子,而是湊到打手身旁。
打手似笑非笑看著鞠子洲:“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鞠子洲笑了笑:“而是累,你也知道,銅鐵爐那邊…做工是非常累的!”
“這倒是聽說了…不過我還聽說,你們在那里,一天能吃兩頓飯!”
鞠子洲點了點頭,微微嘆息:“是啊,一天能有兩頓飯,吃干飯,大體可以吃飽。”
“干飯?吃飽!”打手有些動容:“吃飯要算錢么?”
“做工包吃住的。”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極累,累得我現在只想找個地方瞇一會兒,手指都不想動一下。”
“這樣么?”打手上下打量鞠子洲。
鞠子洲比秩和呦都要高一些,也沒有他們那么瘦弱,總體來看,還是比較健壯的。
鞠子洲見打手打量自己,說道:“我比他倆都強壯一些,因此做活也就比他們多一些、重一些,故而如今比他們累一些。”
“這倒是應當。”打手深有感觸,語氣緩和:“我以往服役時候,也是這般。”
“說起來,在那大爐子做活,也有一個月了,不知道咸陽最近怎樣。”
“一月了?”打手問道。
“是呢,一月了,每日十錢,兩餐管飽,每十日有一餐膏粱可吃。”鞠子洲回答。
“如此之好!”打手動容:“膏粱也是管飽的么?”
“是呢,管飽。”鞠子洲笑著:“一月,得錢三百!”
打手呼吸都停滯了:“三百!”
一畝上田,豐年可收粟近兩石;中田,一石有余;下田,一石不足。
最重要的是,管飯!
一天兩頓,干飯,管飽!
也就是說,一月三百錢是純賺!
他咂咂嘴:“那大爐子,還缺人手么?”
“你若想去,我可以為你求取名額。”鞠子洲笑了笑;“不收你錢的。”
“果真么?”
“你與秩是舊友,問問他我何時騙過他?”鞠子洲說道。
“這…”打手猶豫一下:“兄長,你叫作甚么?”
“你叫我洲吧。”鞠子洲說道:“對了,你在這里,一月得錢多少?”
“這…”打手猶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鞠子洲擺了擺手:“不提這個…對了,這一月,咸陽城中糧價和鹽價又漲了沒有?”
“沒有啊。”打手說道:“二月之后就沒再漲了。”
“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買上一些糧與鹽回家看望老父了!”鞠子洲哈哈笑著:“對了,布價呢?”
“這個不知道…不過應該也沒漲吧。”打手猶豫一下。
“那么,兄弟,你叫什么?”鞠子洲問道。
“我叫做茍。”茍說道。
“多大了?告知我,晚間回去工地,我好為你求取工作名額!”鞠子洲說道。
“十六。”
“是咸陽本地人么?”鞠子洲問道。
“是的。”茍點了點頭。
“娶妻了么?”鞠子洲立刻又問。
“娶了。”茍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很快回答。
“有子了?”問題又急又快。
“還未有。”茍來不及思考,立刻回答。
“女閭價格也未漲?”急切的問。
“沒有!”不假思索地答。
“布匹、糧食、鹽巴、豚脂、犬肉、草鞋、都未漲價?”鞠子洲連珠炮一樣問道。
“都沒有!”茍下意識回答。
回答完之后,茍期待著鞠子洲的下一個問題。
然而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鞠子洲閉口不言,黑暗中,他神色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