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鞠子洲的房間時候,嬴政整個人腦子都有一點發脹。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微微嘆息。
雖然存了試探師兄的目的,但嬴政對于今日剛剛接觸到的墨家義理還是比較尊敬的。
因為他大致可以理解那種崇高而極具邏輯的思想。對于墨者的純潔性,嬴政也是發自內心的佩服——那是他所無法做到的。
可,鞠子洲隨意的將那種值得敬佩的崇高與邏輯明晰的偉大思想拆解成為一塊又一塊最本質的東西。
輕描淡寫,精準果決。
這一點能力,讓嬴政為之迷醉!
他很想要擁有這樣的能力。
可他現在甚至無法模仿!
只是聽一聽鞠子洲拆解墨家思想,他就頭昏腦脹。
天生的超強記憶力賦予嬴政的是超乎常人的閱歷與理解能力。
但即便是理解能力與閱歷超乎常人,嬴政也完全無法理解鞠子洲目前的境界。
私心里,嬴政對于鞠子洲,敬為神明。
“王孫。”熊當站在嬴政身邊,欲言又止。
熊當現在想要勸說嬴政遠離鞠子洲。
因為他現在看出來了,鞠子洲這個人雖然表面上人畜無害,待人和善,但他這個人是近乎瘋狂的一個人!
他的思想絕對是最可怕的武器。
但熊當不敢開口。
嬴政回頭看了一眼熊當,目光有著鞠子洲一樣的冰冷漠然。
熊啟立刻躬身一禮。
“你想說什么?”嬴政問道。
熊啟一言不發。
“機會給你了,現在不說,以后就無需再提。”嬴政說道。
“謝王孫。”熊當說道。
夜晚過去,雨勢在清晨時候減弱一些,嬴政吃過早飯之后便來到災民營地旁的高臺上俯瞰腳下。
他看得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往災民營地這邊趕來。
過來之后,按照營地原有的,被挑選出來維持秩序的強壯災民丈夫的引領下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粥,然后被編為十人一什的隊伍,跟隨大部隊去做活。
兩千多名丈夫分為兩百多個什,伐木的伐木,織網的織網,鑿石的鑿石,一派熱火朝天。
嬴政看了一會兒,從高臺上下來,回到書房,墨家鉅子詢早已等候于此。
“王孫政方才是去觀看災氓勞作了嗎?”詢問道。
嬴政點了點頭:“的確,現在是我開始賑災的第三天,營地里已經有了最基本的秩序,但是糧食不足,所以我使災民之中的丈夫在鉅子的弟子的指導之下編織大網,準備教他們去捕魚。”
“此時捕魚…”詢皺了皺眉,臉上顯出苦澀:“大雨之時,渭水捕魚并不多么安全吧。”
“但是糧食不夠了!”嬴政看向詢:“人總要吃飽的,不是嗎,巨子。”
“王孫果然仁德。”詢老懷欣慰。
嬴政如此表現,又有手腕可以把控住這些災民,不使生變,當真不枉自己這么老大年紀還去指使弟子激怒儒人而后抓住借口把那幾個儒人打成重傷。
“不是仁德!”嬴政認真盯著詢:“我的王孫地位,雖說來自于血脈高貴,但所謂的“高貴”血脈,其實也是由這些民所托舉出來的!”
“沒有了他們利我家,我家便無今日之榮。”
“民愛我,利我,我所以愛民利民。”
“這并不是我的仁德,而是我對于他們的職責!”
詢有些驚訝。
自己才與嬴政講述墨家義理不過一天,嬴政竟然就可以將義理運用自如!
這等天賦,果然非常人也!
詢點了點頭,迅速鎮定,而后捶了捶自己的腦袋:“王孫所言極是,老朽到底老了,心智衰朽,都快要記不住子墨子的義理了!”
熊當看著詢粗壯有力的胳膊,又看了看細胳膊細腿的嬴政,微微嘆氣。
他又想起昨夜華陽王后的話了。
“政兒如今是我們的人,他心機越是詭譎,智慧越是超人,于我,利益便越大,這難道不是應該歡喜的事情嗎。”
可是王后啊…九歲孺子心智如此,以后我們真的沒有能力把控他的!
“先生有弟子代為記憶子墨子的大義,何憂自身衰朽呢?”嬴政以懵懂純真的眼神看著詢:“我師兄說,人的形體總是會老朽走向衰亡的,但是只要他的精神智慧傳承下來,那他便是永遠不死的!”
“師兄?是那位“鞠先生”么?”詢挑眉,衰老的面龐上有些探詢意味,左手握拳,眼底閃過一絲殺機。
“我師兄自幼于我一同長大,盡心愛我利我,于我,乃是兄長一般的人物!”嬴政笑了笑:“他很崇敬子墨子,也是他教政向先生學習墨家義理的!”
“師兄說,學好墨家義理,政便可以拯萬民于天災,挽大世于既崩!”
詢緊握的左拳微微張開:“原來如此,王孫的這位師兄倒是一位有智之士啊!”
“師兄當然聰明!”嬴政笑了笑:“師兄還說,他年少時曾從一位別國墨者學習經義,如今教授我的救民法,也是從墨經之中悟出的!”
左拳變為掌。
詢有些驚喜。
墨者!
那位“鞠先生”,是一位墨者?
一瞬之間,他心底閃過各種念頭,有些釋然:無怪乎王孫政可以不以苛法而御數千災民,將他們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
原來是我墨家術!
“那么敢請問王孫,您的師父是哪一位墨者?”
“政不知!”嬴政遺憾搖了搖頭,臉上顯出悲傷:“師兄說,家師早已不在人世。”
“未曾留下名姓?”詢按捺喜悅問道。
“不曾。”
儒士是巴不得名傳千古的,不會不留名姓;名家更是重名;農家衰微,殘支還在秦國邊地種地;縱橫家內斗成風,直接排除;陰陽家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唯獨不講求實事…
教授法術義理而不留名姓者,唯有道家子與墨家人!
道家或狂悖、或苛法,都是不依常理之人,一時興起,不留名姓,或者給自己改個名字都很正常。
墨家之中的純人,甚至會拋棄自己的名姓。
詢自己,就是棄姓而奉義理者。
“約略是一位純人墨者吧。”詢悲傷感嘆:“墨者之中,拋棄名姓而奉義理者,實在太多,老朽原出于曹氏,魏國人,十五歲斗劍為墨者所敗,便跟隨那位墨者,回到秦國,拋棄舊名姓,如今已有四十一年了!”
“家師…很可能是一位墨者?”嬴政有些驚訝,又有些恍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師兄所授道理,與墨家義理如此相通…”
“王孫政!”詢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板起臉問道:“你可愿從老朽,學墨家經義?”
“政愿學!”嬴政起身,走到詢面前,跪拜下去,俯身以受理。
“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