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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王孫政令曰 (上)

  大雨滂沱,天色陰沉沉一片,陰云似看不到邊際一般籠罩大地,貧苦的秦人們心中滿是絕望。

  未曾深加工的土木結構的房屋受到大雨連續沖刷,墻皮頹杞,簡單火烤加工過的外皮脫落下來,暴露內部夯實的泥土。

  泥土再經沖刷,變成泥水順著墻體流下。

  而后,是房倒屋塌。

  一些未來得及逃出房屋的老人孩子被埋在屋下,發出哀嚎。

  家,沒有了。

  遮風避雨的場所消失了。

  此時已經是秋季,很快天氣轉涼,進入寒冬。對于窮人,沒有遮風擋雨的所在,不等入冬就會被凍死。

  然而這還不是最令人絕望的。

  最令人絕望的事情應該是這場大雨會讓馬上就要收成的莊稼歉收。

  缺少糧食,人根本熬不到一個月后天氣轉冷!

  咸陽籠罩在一片絕望之中。

  官寺的底層秦吏們撐著傘上到街上,維持治安。

  大雨之下,總會有窮得活不下去的人鋌而走險,選擇犯法。

  這是即便天下治安最好的秦國都無法避免的事情。

  鞠子洲坐在秦王的車駕之上,朝外看去。

  地上,沒過半截小腿的積水沒有繼續上漲。

  雨還在下、雨勢未曾減小,而水面卻并不上漲,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城內積蓄的水流有了宣泄口。

  “這位將軍,我聽秦王說,秦國經常會有大雨…但是現在看,雨還在下,積水卻并沒有很上漲…那么請問,城中積水都會流向哪里呢?”

  “先生客氣了,卑下王翦,乃是一名尋常驃騎,還不是什么將軍。咸陽的確多雨,城中積水的話,會順著預先留好的城中暗河道匯入城外護城河,進入渭水。”駕車的驃騎說道。

  “匯入渭水?”鞠子洲挑眉:“城中預留的暗河河道有多少條?”

  “處處都是!”王翦笑了笑:“咸陽城沒有城墻。”

  他這么一說,鞠子洲也回過神來了。

  原來如此!

  咸陽城沒有城墻,并不是因為歷代秦王都自信沒有人可以攻到自己國家首都,而是因為國都附近常年大雨,因此不設城墻,便于積水外泄。

  想著,鞠子洲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秦王宮。

  秦王宮蓋在高處,原來也不只是為了彰顯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啊。

  “師兄…”車內嬴政朝外看去,眉頭止不住皺起來:“都這個樣子了,有可補救的辦法嗎?”

  鞠子洲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入目處,孺子坐在水中哭號,婦人鬢發散亂,懷抱兒女,面帶哀色,丈夫徒勞在水里扒拉著,滿街民生,滿街民聲。

  生生,疾苦。

  聲聲,哀怨。

  這就是秦國所謂“國中之毒”的現實縮影。

  也是最生動的,“民怨”一詞的注腳。

  王翦看著這一幕幕,心煩意亂:“王孫殿下、鞠先生,此處氓人聲音雜亂,不如卑下載您二位到清凈一些的地方去吧。”

  “一般來說,雨要下多久?”鞠子洲問道。

  “短則兩三日,長則七八日。”王翦回答。

  “那就不必等了!”鞠子洲看向嬴政:“到你了,按照我之前安排好的來做,不會有意外!”

  嬴政看著那一個個鮮活的狼狽,咽了一口唾沫。

  那一個個在大雨之中衣不蔽體、神情絕望的人,既瘦弱、又干枯。

  嬴政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人可以卑賤到如斯地步。

  大雨之中,他們宛如受傷瀕死的喪家野犬,無助哀嚎,聲音凄婉,而自有一種難以估量的不安與恐怖。

  嬴政看著那些人,一動不動。

  他深深呼吸,呼入的氣息冰冷噎人。

  鞠子洲皺起眉,一把將嬴政推出車外。

  嬴政被鞠子洲推到車轅上,車旁侍立的宦官熊當立刻為他撐傘。

  鞠子洲看著熊當手中的傘,皺了皺眉,伸手從嬴政腰間摘下鐵劍,將傘柄斬斷。

  熊當手中傘斷,驚愕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毫不客氣,一腳將還在車轅上猶豫的嬴政踢到地上。

  “啪”嬴政落地,入水。

  王孫之尊,踉蹌落在水中,身上被污水、雨水沖刷,狼狽姿態,并不比他眼前的喪家野犬高貴多少。

  嬴政趴在地上,嗆了一口污水,即刻便被熊當拉了起來。

  他看著自己被腳下淤泥沾染贓污的雙手與身上華陽夫人剛剛贈予的華服,忽而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嬴政笑聲并不響,音調卻十分高昂。

  “按我們商議好的做,按你擬定好的說,不會有任何差錯!”鞠子洲坐在車上,面色冷峻。

  王翦看著鞠子洲一腳將嬴政踢到地上,心中滿是詫異。

  嬴政點了點頭,甩甩手,拒絕下人的傘,徑直走向他面前的喪家野犬們。

  他開口,聲音清亮,如母腹之中才誕嬰孩,啼聲嘹亮,充滿生機。

  “我乃是,秦王之王長孫,秦政。”

  “是來救助受雨災的秦人的。”

  “所有秦人,年十五以上,四十以下之丈夫,居道左,列隊,準備跟隨我巡視全城,救援被壓在倒塌房屋之下的人;十五以下,四十以上者及婦人,居道右,列隊,跟隨秦王車駕,前往避雨。”

  大雨之中,嬴政聲音太小,不足以讓秦人們聽到他的命令。

  于是熊當身后,早已經安排好的寺人們立刻開嗓,重復嬴政的命令。

  一隊隊的驃騎衛士疾行幫助梳理秩序。

  嬴政在快要沒過他膝蓋的水中昂首挺胸,闊步前行。

  他所到之處,秦人亂流被分開。

  秩序所帶來的安定感給予秦人以微薄信心。

  “傳我命令,召集丁壯,跟隨我,前往救援被壓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孫政令曰:丁壯隨行,救援被壓在倒塌房屋底下的人。”

  “王孫政令曰…”

  一遍遍的聲音響起。

  惶恐不安的底層秦人們的哭嚎停止了。

  “傳我命令,婦孺、老者,列隊跟隨車駕,前往王宮前馳道領取熱粥醬菜。”

  “王孫政令曰…”

  一道道命令有條不紊地下達,秦人帶著殘存凄厲與幾聲抽泣,漠然排隊分開。

  鞠子洲看著嬴政半沒在水中的身影,嘆了一口氣,換下寬大的士子袍服,穿上早備好的氓隸服飾,打散發髻,披頭散發,進入人群之中,跟在丁壯隊列里前進。

  駕車的王翦都看傻了。

  侍立在車前的熊當最后看了一眼嬴政和鞠子洲的背影,轉而看向王翦:“王驃騎,走吧,駕車帶著婦孺老者們去王宮前吃點熱粥菜。”

  王翦茫然點頭。

  雨還在下。

  隊伍慢慢壯大。

  婦孺老者們見到秦吏們從青銅大鼎之中盛出熱氣騰騰的白米粥,搭上小疊的泛著油汪汪光芒的醬菜遞給他們時候,整個人才活泛起來,仿佛從靜止變為運動,從竹簡里、從帛書上、從壁畫內走入現實。

  漠然被熱烈敲碎,悲哀被鮮活替代。

  “王孫政令曰:每老者食粥三碗、醬菜一疊;婦人食粥兩碗,醬菜一疊;孺童粥不限,菜三疊。”

  “王孫政令曰:與災民粥,粥稠當可以立箸,醬菜當可見脂。”

  “凡粥不能立箸者,庖廚罰一甲;醬菜不能見脂者,寺人罰三盾。”

  大雨依舊滂沱,秦吏一遍又一遍吆喝著王孫政的命令。

  吃飽的人們開始偷偷抽泣。

  悲傷似乎與吃到飯之前如出一轍,然而不再是卑微瀕死的喪家野犬絕望的哀鳴。

  一切似乎沒有改變,一切卻又已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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