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雪白毛皮,青色斑點的天妖猞猁蒼離,終于挖穿地面顯露出身形。
然而出乎地面上兩人意料,它既沒有暴起傷人,也沒有憤怒嘶吼。妖身許多地方都已凹陷開裂,不斷汩汩滲出妖血。
看來先前四個大地熔巖魔衛,輪番對地底強力壓制。已將它強橫天妖真身壓得內外俱傷,筋骨寸寸斷折。
它艱難喘息著趴臥在挖開的洞口處,正凝聚最后一點點妖力,重新化形為虞候夫人模樣。
對蒼離而言,它雖然明知自己的天妖身份,也始終以此為傲。但從小到大二十多年,早就習慣了用人族美女身份去生活。臨死之前,還是想著盡力變成自身最美、最有魅力的形態。
她身后虞國中年宦者令臉色幾番變幻,終是不忍見她化為人形后,沒有衣物蔽體的窘境。起身脫下自己外袍,近前蓋住虞候夫人身軀。
虞候夫人蒼離卻連看都沒看他,只是將美目死死盯住段舍離。竭力張開櫻唇,用已經沙啞的嗓音顫聲道:“真的沒想到,我最終,竟然會是死在一個男人手里!”
段舍離聞言輕輕一嘆,他倒是能明白天妖蒼離心中執念。暗世開啟之前,她無法化形顯露天妖真身,無法施展任何妖術。
身為絕色美人,曠世姿容便是她最有力的武器,而且百試不爽,從無敗績。她內心深處最無法相信的,大概就是有男人竟能無視她的魅力,選擇直接殺死她,而不是拜倒在她裙下。
段舍離近前俯身,手掌輕撫上她秀美的粉頸,口中溫言道:“世事弄人而已。若你并非天妖,又處在一個太平時代。生成這般模樣,大概真能傾動天下,甚至名傳后世。
可暗世開啟,你畢竟身為天妖異族。對所有來到地淵的天外異族,我都希望你們能明白一句話:‘人間不值得,好走莫回頭!’
至于聽不明白這句話的天外異族,我只能一一親手送你們上路!
此生緣淺,但愿你我皆有來生,來生再見!”
他口中說到此處,掌下用力一扭。“咯嘣”聲中,已直接扭斷了虞候夫人蒼離的秀美粉頸。
蒼離就此死去,維持她變化人形的妖力消散,再度顯露出天妖猞猁真身。
曾經艷名遍傳諸侯,俘獲大安天子的絕美姿容,終究只是個妖術秘法變化而來的幻影罷了。
段舍離起身,取出“歲月山”儲物玉墜,將蒼離猞猁妖身收入其中。
天妖不屬于受神山煞氣催生出的本土邪祟異類,乃是來自于其他墟宇的天外異族。如此特殊尸身,自然值得有時間好好研究。
他收好天妖猞猁妖身,順手將落在旁邊的外袍,扔回給虞國中年宦者令。
那虞國中年宦者令默不作聲穿好外袍,近前恭恭敬敬跪地行禮道:“貴人下手之前,還請答允有年一個小小的請求。”
他說著目視剛剛天妖猞猁掘地而出的地洞,接著道:“有年死后,勞煩貴人順手,將尸身推入此地洞中稍作掩埋。使有年不至于曝尸荒野,足感大德!”
說罷叩頭在地,俯伏待死。
段舍離聞言微愣,想不到竟然還碰見個殉主忠仆?
他有過后世現代社會經歷,因而對于太監或者說宦者,這種封建體制下專有的終身職業人士,并無時人那種普遍的厭惡心理。
雖然明知太監有好有壞,但真正遇到個坦然赴死的,還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段舍離稍作沉吟,盯著跪伏在地的虞國宦者令頭頂道:“你叫虞有年?我要是不殺你呢?”
那虞國中年宦者令聞言,半直起身先恭敬回道:“是,咱叫虞有年,是當年老虞候給賜的名。”
之后才苦笑著又道:“貴人您說笑了,以您的狠辣手段,連虞候夫人都已經…。虞候夫人與天子有染,她身死無蹤便是通天的大事。
您又怎么可能,放著咱這等能做人證的活口,不順手除掉?
有年不敢奢望活命,只求貴人能讓咱死有葬身之地,余愿足矣!”
段舍離這才明白,敢情虞有年是個心里有數的。他按照暗世開啟前大安朝常理推斷,知道自己必無生路。索性坦然面對,不再去作無謂的掙扎。
如此心態,倒像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段舍離眉頭輕挑,嘴角牽笑道:“我要是告訴你,暗世開啟,大安朝世道已土崩瓦解。天子及朝堂諸公,盡數死于邪祟異類之口。
日后連諸侯貴族體系都將不復存在,我根本沒有殺你滅口的必要。你還一心求死么?”
宦者令虞有年大睜雙眼,滿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段舍離。剛想脫口而出說他瘋了,卻又想起這兩天耳聞目睹的種種怪異情形。嘴巴張了又張,始終說不出話來。
段舍離“呵呵”一樂接著道:“這里是北地祁國海岸,距咱們先前所在岑國海灣萬里之遙。你們虞候夫人顯露天妖真身,也是你自己親眼所見。
其實道理很簡單,我若真想殺你滅口,又何必跟你說這些廢話?”
虞有年不是個糊涂人,段舍離最后一句話太過有理。登時令他相信了對方所說,種種難以想象的大變故。
然而沒有了自己必死無疑的念頭,虞有年遠看祁國荒涼海岸,近看周圍滿地狼藉。再想想平日里所有熟悉之人,今日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他不禁凄然慘笑道:“不瞞貴人說,您就是不殺我滅口,有年也不知接下來該往何處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
虞有年茫然自失,隨口而言。他沒指望眼前這位心狠手辣的貴人,理解他此時,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古怪復雜心緒。
然而偏偏,段舍離是理解的。而且一聽就明白,他這是種什么樣的狀態。
這種狀態在后世現代社會,有個專門的名詞叫做“體制化”。
是說一個人在他熟悉的小范圍環境里,可以活的如魚得水,甚至手眼通天。可一旦脫離熟悉的規則和氛圍,他卻很可能處處碰壁,生存艱難。
其實段舍離在后世作為頂尖學者,同樣有很深的“體制化”感受。他常年參加各種學術會議,到處講學授課,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但那都是處在象牙塔小圈子里,和整體社會大環境,有著無形卻極為清晰的隔膜。只要離開象牙塔小圈子時間稍長,他立刻就會明顯感覺到種種不適應。
再看宦者令虞有年此刻狀態,與后世清末廢除太監時的情形極為相似。據說當時曾有學者詢問過上千名太監:回家后不做太監了,該怎樣開始新的生活?
上千名太監,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給出答案。他們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而是頭都想破了,也絲毫想象不出,該怎么去過不當太監的生活。
對大安朝所有諸侯國的宦者們來說,這個問題遠比清末廢除太監時更為嚴峻。暗世里無處不在的致命危險,不會問宦者們:你該怎樣開始新的生活?而只會問他們:你該怎樣才能讓自己活過今天?
所以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系非常奇怪。天妖猞猁蒼離臨死前化形成美女,試圖激起段舍離憐惜之心。段舍離卻毫不留情,親手送她上路。
可輪到不知自己該不該活下去的虞有年,段舍離卻覺得,他不但應該活下去。
而且最好能活出,與以前完全不同的全新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