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稍加思索,對眼前情形,便已猜到個七七八八。
無非是袁鳴等人見他病愈無事急紅了眼,直接派人買通后廚仆役下毒。
要說這些家伙也算是貴族里的干才,執行力相當了得。從他在樓中露面,到此刻加料菜品上桌,前后半個小時不到。商議、定計、選人、買通、下毒一整套動作搞定,快的都有點不像是貴族行事了。
眼下唯一問題就是,最初上山查探,又始終殷勤跟在身邊的顧掌柜,到底有沒有參與進去?
這時伙計小北已跑到顧大掌柜身邊,附耳低聲急切道:“屠娘子發現劉二柱好像往客人菜里加了東西,逼問幾句就撕打起來啦!那加了東西的菜是…。”他說著,眼神朝段舍離桌上直瞄。
顧大掌柜聞聽,臉上冷汗立馬就淌了下來。往客人酒食里加料,甭管加的是什么,哪怕只有口唾沫,那都是通天下酒食行當大忌。
更何況使團內部紛爭他心知肚明,略微轉念就猜到,十有八九是下了毒。這要傳出去,宴然樓上百年的招牌,就算砸到他手里了!…
“哆哆”兩聲輕叩傳來,顧大掌柜回過神兒循聲抬眼。卻見段副使手指點在桌邊,目光微寒,盯著他沉聲說了句:“顧大掌柜,這事兒,你得給我個交代!”
顧大掌柜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想扇自己個大嘴巴。真是長年做生意迷了心,這會兒居然先想什么砸招牌的事?
眼前這位爺可不是好相與的!自家從山上就一直跟在他身邊,又在自家照管的酒樓里菜被下毒,那菜還是自家為表殷勤,親手端上桌…。
看來無論如何都已經甩不脫干系,事情必須要有個明明白白的交代!還得想法子洗清自身嫌疑!
他現在恨瘋了貪小喪良心的劉二柱,正要親自趕下樓去處理。但轉念一想,立刻吩咐小北道:“你去叫上小東、小南他們,把劉二柱和屠娘子都押上來,我要當著段副使發落清楚。”
段舍離本打算前半夜飲酒看戲,沒想到袁鳴等人這般心急,好戲反倒從他這里開場。既然如此,順手料理了也不妨事。
他將那兩盤下毒的菜品推到一邊,抬手下箸,繼續吃菜飲酒。
顧大掌柜在旁看得眼皮直跳,心說段副使心也未免太大啦!他怎么就能確定,動手腳的只有剛上來那兩盤菜?莫非菜里有毒沒毒,根本瞞不過他?
但隨即想到半山閣都燒光了,并沒能傷及這位段副使分毫。他這是把半山閣大火,也誤會成袁鳴朱岐等人的手筆。心里愈發猜測,段副使乃是傳說中那等入山得遇仙緣的異人高士。
樓下撕打騷亂止息,小北跟另外三名年紀稍大的伙計,押著干瘦男子和胖大女子上來。
這么大動靜自然樓里四處知聞,不但二樓中人紛紛看過來,樓下眾鏢師也隨后擁上;三樓許多人擠到樓梯圍欄處,袁鳴等人遮遮掩掩,藏在人群后觀望。
那干瘦男子劉二柱剛到近前,便扯著脖子狂喊:“顧大掌柜您老要給俺做主啊!俺啥都沒干呀!是屠娘子眼神兒不好看差了,俺可叫她給冤枉死咧!…”
段舍離可沒耐煩,聽顧掌柜跟這家伙一點點掰扯詢問。他手中酒杯輕彈,那酒杯在空中劃出道小小弧線,撞中劉二柱脖頸后頸椎處。
劉二柱登時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張著大嘴僵立在桌邊不遠。
隨后擁上二樓的眾多鏢師武者,見此情形忍不住議論紛紛。猜測段副使這一手,莫非就是傳說中極為高深的武學秘技“隔空打穴”?
其實段舍離只是借酒杯,向劉二柱體內傳入一絲魔力。普通人哪受得了異種魔力入體作亂?自然被攪得周身氣機沖突,當場僵直。
他回手給自己又取過一只酒杯,邊倒酒邊冷聲吩咐:“冤枉是吧?那就喂他吃菜。”
身旁顧掌柜早已恨得牙根癢癢,聞言心領神會。他端起桌邊下過毒的一盤“秘制黃燜驍肉”,抽雙筷子夾起兩塊驍肉,作勢便往劉二柱張開的口中塞去。
那劉二柱哪想到根本沒人聽他渾賴,直接就要把下過藥的菜喂給他吃!他雖然只顧著拿好處辦事,并不清楚自己倒進菜里的,究竟是什么藥物。但事關自家小命,此時如何敢把菜吃下去?
他雙眼充血,滿臉憋得通紅,拼命掙扎才能讓下巴微微點動。生怕顧大掌柜沒看到自家動作,一筷子把那驍肉捅進嘴里。
顧大掌柜將筷子停在他嘴邊,扭頭看向段副使。
段舍離抬左手輕揮,劉二柱體內那絲魔力受控蟄伏,他登時大口喘氣,身形往地上癱倒。
他身后兩名伙計見狀,連忙伸手把他架起。劉二柱不等站直,已被嚇得急吼吼叫嚷:“我說!我全說!是使團…。”
就在此際,峻急破空之聲響起,一點微芒已閃至劉二柱喉頭附近。
但這等江湖武者伎倆,如何能在段舍離面前得逞。他右手竹筷往前一探一夾,便將射來的三寸袖箭穩穩夾住。
劉二柱叫嚷聲未被袖箭封喉打斷,自然被眾人聽得清清楚楚:“…新來的馬從事、何從事許給俺一百‘大刀’,讓俺給那兩道菜里下藥。藥都是馬從事給俺的,俺可不知道是什么藥啊!俺沒…。”
刀幣是大安朝官方貨幣,通行天下。分為“大刀”、“長刀”、“小刀”,一百“大刀”相當于一千枚“長刀”,一萬枚“小刀”。
像劉二柱這等酒樓后廚仆役,每月工錢不過七、八百枚“小刀”。一百“大刀”比他一年工錢還多,買通他下藥確實不難。
段舍離聽他供出主使者,左手當即向內握緊。劉二柱體內那絲魔力重新作亂,再度張嘴瞪眼,僵立無法動彈。
這時二樓前任使團眾人,正紛紛交換眼色,大多是一臉聽聞接任使團內亂消息的驚訝興奮表情。
堵在樓梯和三樓圍欄的現任使團中,已有數人高聲斥責鼓動。“姓段的你挑唆小人污蔑同僚,該當何罪?”
“姓段的你不要鬧事,袁副使繼任,你已經不是使團副使啦!”
“段副使萬萬不可聽信小人離間,寒了使團同僚之心吶!”
段舍離卻根本不去理睬那些言語,將筷子夾住的袖箭輕輕擺在桌角,轉頭朝那群鏢師武者方向說了句:“邱總鏢頭,這可是你的人!”
邱總鏢頭早已氣得不行,人家段副使先前那么給面子,自家手下卻跳出來公然作梗,這如何忍得?
正雙目如電在人群中來回搜尋之際,再被段舍離輕輕那么一刺,當場怒火爆發,雷霆般狂吼道:“到底是那個兔崽子干的缺德事?乖乖給老子站出來,老子饒你不死!”
眾武者擁在二樓入口處,彼此相距極近。有人在人叢中發射袖箭,周圍之人不可能毫無覺察。此刻眼見總鏢頭當真大怒,有數人“刷”的向旁閃身。露出中間一個身材矮小,神情卻很彪悍的三十余歲男子。
那矮小武者眼見暴露,毫不猶豫便斜斜縱起。他躍過身旁眾人頭頂,直撲二樓長窗方向。
邱總鏢頭大喝一聲:“喬年你這天殺的!敢做出這等不義之事,給老子留下!”話音未落,便抽出大刀從后追去。
那喬年身形靈動,縱躍速度奇快。邱總鏢頭不擅長身法,本來很難趕上。但喬年撲到長窗前,正打算直接撞碎窗欞逃走,卻忽然像被什么無形屏障憑空阻擋住,反身摔落在地。
他急切間顧不上搞清緣由,匆匆換個方向撲往另一扇長窗。可就這么稍一耽擱,身后憤怒至極的邱總鏢頭,已狂劈出三、四十道刀罡虛影。
那些刀罡虛影籠罩住喬年身后幾乎所有方位。他撞到另一扇長窗前,再次被莫名阻擋,沒能撞出樓外。
喬年心知要遭,狠心借摔落之勢,硬生生往地面疾趴,試圖躲過身后急襲的刀罡。
但刀罡虛影太多,他最終還是沒能完全躲開,左大腿、右小腿兩處被劈中。大腿處血光迸現,右小腿則直接被斬斷,疼的喬年滿地亂滾。
段舍離遠遠看見這一幕,不禁搖頭“呵呵”冷笑道:“得,有這些新鮮人血做引子,正戲想不開鑼都難嘍!”
他話音方落,一陣古怪陰風迅速從一樓吹起,一樓大堂燈燭盡滅。隨后陰風接連吹過二樓、三樓,吹得人人牙齒打戰,心底空落落難受。
短短三息之內,整座宴然樓上下三層,上千處燈燭全熄,黑漆漆再無絲毫光亮。
段舍離于黑暗中運起魔力,左掌彈出一根利爪,在右手掌心刻出“光耀祛邪符”。
他回手又將桌上吃過的空盤子拿起,右掌血符咒印上盤子底部,隨后一個個盤子擲向半空。
十幾個盤子浮在空中,底部血符咒大放光明。如同十幾個不太聚光的小型探照燈,把宴然樓二樓照得一片雪亮。
光明重現,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氣。
突然二樓右側角落里,響起一陣古怪的咀嚼聲和驚恐呼叫。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方才被斬斷右小腿的武者喬年,雙手撐地拼命驚呼著直往后躲。
他身前不遠處,一個長著粗大黃黑紋路尾巴的獠牙大漢,正津津有味咀嚼他斷掉的腿腳。
與此同時,樓頂有團如煙似霧的黑影,輕飄飄向三樓緩緩落下。
一樓大堂則從鏢行兩輛精鐵轎廂鏢車之內,走出一位風華絕代的輕熟美婦。
邱總鏢頭眼見那美婦樣貌,立刻被嚇得臉色煞白,口中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是她!見鬼了!真的是見到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