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此時此刻,心中滿懷悲愴。
初世里曾親眼見證過的無數人間慘劇,一幕幕在記憶中瘋狂閃現。
本以為此生找到“七曜成魔”這條路,人族終于能夠有所依靠。
沒成想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魔神?魔神竟變成個惡毒詛咒!
敵人也從太歲神山背后文明,變成了整個“生機宇宙”無數文明,和他們的至高神靈。
有魔神留下的詛咒在,想必那位至高神靈,絕不會給地球上的生命,留下絲毫生存機會。
所以當詭異暗世開啟,人族也好,段舍離本人也罷。最終能夠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
好在魔神雖然掛了,但作為魔神詛咒一部分,他大地使徒的身份還在,使徒能力依然好使。人族“七曜成魔”之路,也還照樣走得通。
魔神臨死之前盡管已經瘋癲,可算計還是無比精當。留下一條成魔之路,一個引路使徒。
人族縱然明知這條路是在為祂完成詛咒,但面對詭異暗世無窮絕境,有資格選擇不走嗎?
祂就指望著地面人族都能晉階成淵魔,給“生機宇宙”和至高神靈添點大亂子吶!
不知為何,搞清楚暗世降臨背后的整個脈絡,和自身實際處境之后,段舍離忽然間想念起故鄉和故人。
離開太久了!不是么?于他而言,那都是上上輩子的陳年往事了。
初世百年,段舍離曾經最大的遺憾,就是始終沒能有機會回到故鄉。
家族之中,固然有想害死他霸占家產的大堂哥、沒啥親情只想掏空宴暖堂占便宜的眾多無良親戚;可同樣也有深情厚意,勝似至親,令他始終惦念,無法忘懷的故人。
他母親早逝,父親忙于家業,多數時間在外周旋。于他而言,其實父母親情有限。
真正照顧他長大,替代生命中父親角色的,反而是段氏老家臣莫叔。
而陪伴他成長,相當于童年玩伴的嬌憨小丫鬟青芽,也被他當作妹妹般看待。
記得初世時使團啟程,辭別都門之際。莫叔老眼渾濁,站在城樓邊角不住揮手眺望,車隊都走出好遠,也不見他肯把手臂放下;青芽則扒住城頭,始終哭成個淚人一樣。
可那時的少年段嘉軒正躊躇滿志,一心只想著出使五年后風光歸國,受封卿大夫。眼前離別固然傷情,可日后總能加倍彌補不是么?
誰知日后卻是天翻地覆暗世降臨,一別竟成永訣。他多年以后,才偶然得知噩耗,連想給他們收斂尸骨,都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望。
要——回——家!
段舍離幾乎瞬間就下定決心。
哪怕大安云京和宴國薊都之間,遠隔著數十國遙遙萬里,注定邪祟異類遍地,道阻難行。
哪怕自己三世重生,只是魔神詛咒的結果。
但既然都已經重生了,總該設法挽回些初世里真正的遺憾。若是連深情厚意的自己人都無法保全,那這場重生還有什么意義?
念及此處,他竟又有了吟誦詩句的沖動,后世王勃山中五言脫口而出。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神山迫,漫天金書飛。”
當然,后兩句并非王勃原句,而是以今日所見情形,自然而然的改動。他雖然不會作詩,但這種小改問題不大,盡管遠不及原作神采,可無疑更為貼合此時心境。
吟誦之聲方落,下方山道拐角處,隨即響起一聲喝彩:“好詩!實在是好詩!想不到段大人文采如此超絕。難得您病體康復,看來心情也還不錯,竟有興致在山間吟詩。當真可喜可賀!”
話音未停,山道拐角轉出一盞風燈。提著風燈的,是個身形長大,神情卻稍顯稚嫩怯懦,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
那小伙子右手提燈前照,左手扶著位四十多歲微胖中年男子,顯然喝彩聲出自中年男子之口。
段舍離入魔后視力聽覺都已非同尋常,方才是心念故園故人,難免激動忘情,這才沒留心山道上漸近的腳步聲。
此刻盡管風燈昏暗,上下相隔數十米遠。但他雙眼一掃,便將二人形貌神態看得清清楚楚。
那長大年輕人未曾見過,中年男子卻有些印象,似乎是宴行館三項產業之一,宴然樓姓顧的掌柜。
段舍離嘬了嘬牙花子,趁下方視線無法看到上方坡地全部情形,先以靈魂召喚,收回具現出的“妖嬈”魔神兵。隨后一言不發,淡然起身等在原地。
他偶爾吟誦后世詩詞,純屬個人情緒宣泄。可半點沒有靠著抄襲后世原作,在人前顯圣的念頭。所以對顧掌柜喝彩套近乎,根本就不搭話。
那位顧大掌柜,乃是十足精明通透之人。他十五歲進宴然樓后廚當小伙計,近三十年來勤勤懇懇,處事周到,一步步升為宴然樓掌柜,同時也兼任旁邊用于住宿的宴居園掌柜。
宴國宴行館在云京三項產業,除去專門走鏢云京到薊都一線的宴安鏢行,其余兩項產業皆靠他經營主理,人人都稱呼他為顧大掌柜而不名。
宴國使團五年一屆,來了又去。可顧大掌柜身為云京地頭蛇,從當小伙計時算起,已經伺候過前后六屆使團。許多時候使團想在云京城內方便行事,還要依仗顧大掌柜廣博人脈。
再加上宴行館內從上到下,到處都是他使出來的人手。所以每屆使團內部,大大小小齷齪紛爭,很少能逃過他眼底。
但顧大掌柜有自己的行事風格。身為對宴國負責的生意人,把買賣經營好別賠錢是本份,讓每屆使團盡量方便滿意是情份。但使團貴族之間紛爭絕不插手,更不會輕易跟風逢高踩低。
比如今夜半山閣方向突發大火,山腳下當時就看到火光,他馬上準備派人上山,滅火救人。
然而以暫代副使袁鳴為首,使團內部多人鼓噪。說是:“天象異變人心難安,前后兩任正使又入宮探問情形未歸。此際當萬事鎮之以靜,決然不可輕動,謹防另生變故。”
顧大掌柜明知這只是借口,但使團內部既然紛爭不決,他便順勢將準備救援的人手遣散。
士族之間相互捅刀子的事,他一個平民掌柜,沒必要強出頭仗義直言。
可等到大火熄滅半天,袁鳴等人不再阻攔作梗,他卻選擇親自上山查看。
反正該燒的都已經燒光,又沒見有人跑下山。想必那位倒霉的段副使早就死透了,說不定還搭上個朱方士。
所以救人滅火沒必要,后事則必須厘清。一位擔任過使團副使的士族身死,這可不是小事。誰知道他背后家族會如何反應?在國內能鬧出什么風波來?
顧大掌柜這是生怕手底下人不知深淺,跟朱岐那家伙似的,貪圖好處坐歪了屁股,給宴行館埋下隱患。
誰成想上得山來,說是病入膏肓昏迷不醒的段副使,居然沒事兒人一般,閑坐在山邊緩坡悠然吟詩。他娘的聽起來還挺有文采!
顧大掌柜眼見段副使不接詩文的茬,自然絕口不會再提。他臉帶笑意繞著半山閣原址轉了一圈,回過頭來面對段舍離時,臉上笑意更盛了三分。
半山閣已被徹底燒成灰燼,連點邊角都沒剩下。下午還活蹦亂跳的朱方士,此刻卻根本不見蹤影。
但這都不要緊,只要段副使本人沒死,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下山之后他和袁代副使…?
嘿嘿,反正這些貴族彼此之間,都只會玩兒陰的,誰也不可能公然撕破臉硬干。
那就靜靜看著他們彼此坑來坑去好了。宴國這么大,缺的東西多啦!就是不缺會坑人的貴族!
顧大掌柜心里暗諷,可沒耽誤他仔細打量段舍離。以他歷練多年,見人見事入木三分的毒辣眼光,越看越覺得眼前這位段副使不對勁。
乍看形象挺狼狽沒錯,渾身上下又是土又是灰,還有幾處燒焦的破洞,連長衫下擺都燒去半幅。頭上發髻散亂,比雞窩強不了多少。
但尋常人若是方經火劫死里逃生,神色間多多少少總該有些驚魂未定的散亂虛浮。偏偏眼前這位段副使,氣定神凝,目光深湛,竟絲毫不以自身狼狽形象為意。
再聯想到他方才,非但不急著跑下山去求救,反而有閑心安坐山間,吟詩感懷?
若沒記錯的話,眼前這位段副使今年才十九歲。比他身旁的伙計小北,僅僅大一歲而已。
貴族公子哥顧大掌柜這輩子見得多了,然而像段舍離這樣,使勁兒看都看不透深淺的另類存在,還真是頭一回遇見。
有感于此,顧大掌柜根本不去追問半山閣焚毀的緣由,直接開口向段舍離道:
“段副使安好無恙,便是此番大幸。只是遭遇火劫,未免衣衫不整,有損威儀。不如先隨顧某下山洗漱安歇。容顧某稍事準備,再安排酒宴恭賀。對了,怎么不見伺候您湯藥的朱方士?”
在段舍離眼中看來,眼前這位顧大掌柜,就是那等“逢人臉帶三分笑,開口必定道吉祥”的老練生意人。
他聽對方先說完拜年話,隨后就裝作順口,問及朱方士。
當下微微一笑,順勢接口:“也好,那今夜就勞煩顧掌柜安排。至于朱方士,照顧我病情盡心盡力,火起前便已下山。既然提到,索性一并勞煩顧掌柜派人領路,引我去朱方士居所,我要當面向他致謝。”
顧大掌柜聞言,心里“咯噔”一下。朱岐投靠袁鳴,參與暗害段副使。這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貴族間齷齪,沒必要沾惹說破而已。
此刻朱岐無影無蹤,這位段副使抓住自己一句探問,順勢便要前往朱岐居所。自己于情于理,偏偏還不好拒絕。
如此急切,他究竟想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