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舍離此時和顏悅色、輕聲相詢。就和平常那些問診病家,想知道藥該怎么煎、吃幾副藥能好的模樣差不太多。
但越是這樣,朱岐心底越是害怕得要死。在他眼中,那些談笑殺人、心思狠辣的貴族大人物,好像都應當是如此作派。
以他當了二十多年醫方士,接觸過形形色色各類病家,也算閱人無數的眼光來看。眼前年輕得過分的士族,絕對屬于最不該招惹的那類人。
朱岐現在已經恨死當初收買他的家伙。既然明知要搞的是這等狠角色,那還下什么慢性毒藥?追求什么不露馬腳?
就該讓賈方士在途中,直接下劇毒了結姓段的。那樣自家固然沒機會跟著撈好處,但也不至于陷入眼下的絕境了呀!
按照朱岐的小人心思,既然害人不成,又被苦主拿下。什么交代細節、出賣同伙等等,根本不是問題。關鍵還在于怎么才能設法保住自家小命。
他顫抖著嗓音,強裝出自以為最兇悍的眼神,緊盯住對方雙眼道:
“段副…,段大人,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如實相告。但您得先發個毒誓,饒我性命,給我治傷。否則…,否則我寧死不說!”
段舍離淡然輕笑搖頭:“何必呢?人總歸難免一死。你如今四十多歲,也許五、六十歲會死,也許七、八十歲才死。
咱們先別去想那么老遠的事,專注眼前好么?比如你左手食指第二骨節?”
他說著,手中豎起的銅鏡稍挪,斷然合身下壓。
朱岐聽對方言語和緩,話里好像并沒有馬上要自家小命的意思,本來心中先是一喜。可緊接著“喀吧”脆響聲中,第二節指骨斷裂的劇痛,又讓他差點暈過去。
鼻端隱隱聞到些許騷臭味,盡管下半身已失去知覺,什么異樣都感受不到。但朱岐心里很清楚,他剛剛失·禁了。
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刷”的就涌出眼眶滾滾而下。朱岐敢發誓,絕不是因為腰間和手指太痛的緣故!
可淚水偏偏說啥都止不住,流過滿臉傷口,殺得整張臉都火辣辣疼。
段舍離抬手從書案上,取下一張用來寫字的白色素帛。邊給朱岐擦臉,邊輕聲勸慰:
“瞧瞧你,也四十多歲人了。這又是血又是粥又是淚的,臉上都成大花貓啦!
其實我不怪你,真的!最初途中下藥那個肯定不是你,無非后來被人收買,跟著落井下石而已。誰讓我自己年輕識淺,看不出人心險惡呢?
可你畢竟跟著害人了呀!既然人沒害死,你也落到我手里。那就算是一報還一報,挺公平個事,咱倆都沒啥可委屈的。把事情說清楚就好,咱不哭了哈!”
朱岐眼見對方神態愈加溫和,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心底寒意卻禁不住越來越濃。他嘴唇哆嗦著,正不知該如何回應。
“喀吧”脆響聲起,左手食指第三節指骨斷裂。
慘叫聲中,朱岐原本就說不上堅定的意志徹底崩潰,哭喊道:“啊!啊!…,說…,我什…,什么都說…。”
段舍離眼見朱岐崩潰,心防失守。嘴角勾起些許淺笑,開始一點點反復盤問。
中間又因為一封關鍵書證,不得以碾斷了朱岐左手中指三節指骨。
事情的過程不算復雜,但牽扯卻著實不小。
使團從事袁鳴,出身宴國最大騾馬行“宴駒堂”袁氏。使團出行前,他便設法安排相熟醫方士賈和,成為隨團方士。
出使途中條件有限,使團眾人往往共食同寢,不太方便下手。直到進入云京前,趁著人人忙亂之際,賈方士給段舍離飲食中,下了“七日散魂湯”。
“七日散魂湯”乃賈方士獨門害人藥方。混入飲食中服下,便會令人上吐下瀉,狀如嚴重水土不服,并漸漸陷入昏迷。
連服七日后,被藥之人就將全身脫水而死。非經驗豐富的積年醫方士,很難看出其中蹊蹺。
以段舍離副使身份,既然患病,入宴行館安置后,使團照例要安排館中原有醫方士會診。
從事袁鳴趕在會診前找到朱岐,以其隨上屆使團歸國受賞之際。薊都“宴駒堂”袁氏,會鼎力相助朱岐受封士族為籌碼,并親筆寫下誓書。
受封士族,成為世襲貴族體系中一員,幾乎是大安朝所有平民的終生野望。
朱岐面對如此巨大誘惑,當場就被袁鳴買通合謀。從賈方士手中接下藥方,負責善后事宜。
段舍離七月初五被賈和下藥患病,當晚使團到達云京,入宴行館內宴居園安置。夜間朱岐參與會診,在前后兩任使團正使面前,與賈方士保持口徑一致。
七月初六清晨,朱岐與賈和再次會診后,認定段副使水土不服如此嚴重,很可能還感染了時疫。建議送往館內半山精舍隔離醫治,以免危及館內眾人。
段舍離很快被送到距離本館最遠的那座精舍半山閣,喂下第二份摻入“七日散魂湯”藥粥,不到半日就陷入昏迷。
山下本館中,從事袁鳴被任命暫時接替副使之職。
他向朱岐表示:盡管放手去做,即便有什么紕漏,只要能找到說得過去的理由敷衍。前后兩任正使,就都會默契視而不見。
等姓段的及時“病死”,他身為士族,便可正式接任副使。朱岐歸國受封之事,不但袁氏家族鼎力相助,段氏繼任者不予追究,宴王宮內也會有人出來贊同。一切早在使團出使前,就已安排妥當。
朱岐深感袁鳴手眼通天,慶幸自家反應及時,靠上了大樹。當夜,暢想自家受封為士族后的風光,他興奮到一夜未眠。
七月初七,凌晨勉強入夢,睡到過午才醒的朱岐。匆匆照方抓藥,熬好第三份藥粥,哼著小調上山喂藥。卻被意外蘇醒的段舍離,給當場拿下…
段舍離初世醒來時,世間早已沉淪永暗,宴行館內只剩下他一個活人。后來輾轉逃亡,聽聞親族死絕,始終再沒回過宴國。
所以盡管對自己患病昏迷之事心存疑惑,卻從未有機會查證。
此刻細細審問過朱岐,憑他前兩世閱歷累積,很快便勾勒出疑局背后的大致輪廓。
這是個家族內賊勾連外鬼,坑害當家傻小子的故事。
他爹段宗明死時,年紀并不算老。乃是段氏依附的宴國上卿失勢,為保全家業,過度憂思操勞所致。
他年僅十九匆忙接過家業,面對內有親族逼迫,外有強權覬覦的險惡局面。當然感到焦頭爛額,無計可施。
大堂兄段嘉民適時前來,告訴他已走通宴王內庭宦者令的門路。奉上千金,宦者令就可以舉薦他成為納貢使團副使。
如此出使云京五年,歸來后依舊例便可受賞晉升下卿。卿大夫之家,還愁什么家業不保?
這五年間有宦者令照拂,其他權貴自然不敢輕易伸手,宴暖堂支撐下去并不為難。
況且有此難得機緣,若能立下功績,受到國君宴王賞識。就此成為宴國重臣,也未必是癡心妄想。與之相比,宴暖堂區區家業反倒是小事了。
以段舍離此刻眼光,當然明白這主意就是笑話。你個剛剛失去依靠的小白兔,上趕著跑去給虎狼送禮。虎狼的反應絕不會是收下禮物,乖乖給兔子賣力氣;而是收下禮物后,順口吃掉這只傻兮兮的兔子。
但在當時年紀輕輕,尚未改名的段嘉軒看來。那真是一天云彩滿散,眼前只剩下康莊大道。
他絲毫都沒有察覺,大堂兄為霸占家業與外人勾結。蠱惑他用自己的錢,給自己買下了一個死局。
重金拜見宦者令的過程異常順利,很快副使任命下達,使團即將成行。
那時候他便見過同走宦者令門路的袁鳴。晏駒堂袁氏經營騾馬生意,實力遠比經營毛皮生意的宴暖堂段氏雄厚。
得知袁鳴成為屬下從事,他還曾在心里暗暗笑話過。袁家偌大產業,關鍵時刻卻吝嗇不肯投入,當真是鼠目寸光之輩。
卻不知人家投入只會比他更多,而且早已勾連安排妥當,單等把他搞死就能上位。
而宦者令大人呢?一個副使職位賣兩家,臟活兒都由別人去干。回頭等他死訊傳回,大堂兄段嘉民想要繼任受封為士,至少也得再奉上段氏一半家產。
如此翻著花樣從頭吃到尾,還全無后患。盡顯權貴大佬吃人不吐骨頭的高桿手段。
至于大堂兄段嘉民,雖然最后到手的家產注定要大幅縮水。但能繼任為士,獨霸本不屬于他的家產,也能算是得償所愿。
若無意外,原本這個故事的結局。就該是“搞死一個傻小子,幸福所有人”的傳統大安朝圓滿結局。
然而平治七年七月初七,也就是今天。當太歲神山自蒼穹深處而來,蔽日遮天。
大安朝原本所有正在發生著的故事,無論大小,一夜之間盡數都被改寫…
段舍離右手食中二指輕叩額頭,眼神顯得有些迷離。他把初世疑局背后關系理清,才明白那根本就是個死局。
他早就踏入人家從上到下勾連安排好的圈套,在使團內又無援手。既已昏迷,則五日后必定身死,萬無幸理。
恰恰是神山降臨,宴行館內眾人死絕,沒人再來給他繼續下藥。他初世時才能在昏迷四、五天后醒來,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僥幸逃離云京。而后抗爭百年,三世轉生…
敢情一直被他視為萬惡之源的太歲神山,竟然是讓他活下來的真正救星。
若神山未曾蔽日暗世,那陽光下人族繁榮昌盛的幸福日子里,原本并沒有他的活路!
多么諷刺、多么吊詭的世事因果啊!令人身當此際,唯有默然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