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林懷恩感覺自己就像是墜入了一灣深邃冰冷的大湖之中。
明明閉著眼睛,卻能感受到黑暗的湖水之中彌散出來的水汽。
那些水汽擦著他的身體,不斷向上涌動著。
每每碰到他裸露的肌膚,就能將一小段類似于回憶一樣的片段灌輸進他的腦內。
有悲傷的,有喜悅的,有熱情的,有冷漠的。
那記憶的碎片,紛亂無序,卻又密集瑣碎,讓他應接不暇。
但是那無數的氣泡中,卻始終貫穿著一條隱約卻模糊的“意義”,讓他逐漸找到了方向。
“對了…對于原夕暮而言,這些都是她成為童星后的記憶吧…”
林懷恩浸泡在記憶的氣泡海洋中,向水面之下的更深處,用力劃蕩著。
虛榮卻還算寵愛自己的父母。
因為一位同事的女兒登上了省年會舞臺,而決定讓自己出道的熱愛攀比的母親。
利用自己的關系,找到演藝界熟人將自己帶入演藝公司,沒錢卻愛面子的父親。
想要努力報答父母的寵愛,而努力在面試中表現出最好的自己。
然后是辛苦且毫無成就的三年。
但是因為看到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所以雖然也累得癱倒在地上痛哭過,卻并不覺得辛苦。
明明已經達到了童星退役的年齡,卻因為晚熟的身體,而被《向日葵之夢》的劇組選中,成為三名備選演員之一。
其他兩位演員,雖然比自己更有名,卻太過年輕,所以沒法像自己那樣準確理解導演的意圖,并堅持下去。
因此最后是自己,而不是她們獲得了機會。
然后就是讓飄飄然的三年。
等到回過神來,身體已經變胖,并且身體也開始成長,臉上的青春痘與嘴里脫落的乳牙,都使得自己不再適合但當童星。
但是雖然無法再但當童星,但是成為演員的夢想,卻沒有醒來。
父母也很支持自己,身邊的同學們,也繼續把自己當作“雪之妖精”一樣高高地吹捧著。
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的心情與外界的風評都變得一落千丈的呢?
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不再愿意走出家門,而是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循環播放halsey的《gasoline》的呢?
大概是從自己開始大喊大叫著,撕毀一切不適合現在這個年紀的自己的房間裝飾與衣服化妝品的時候?
“嘭——”
林懷恩猛地跪在地上。
從湖底落下來的池水仍舊掛在他的身上,卻在轉瞬間,迅速地蒸發。
少女蜷縮在陰暗的純白色床單上時,一遍遍循環播放時的《gasoline》,仍舊回蕩在他的耳畔旁。
而那位痛苦絕望的女孩,如今已經成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漫無邊際的夜來香花田中,背對著自己。
金色的流蘇發簪晃晃蕩蕩著,在她的腦后閃爍,而她左手握著腰間的兩柄短刃,右手則微微舉起,似乎是想摘下飄散在空中的夜來香花瓣。
“夕暮?”
林懷恩搖晃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然而一身黑衣的少女,只是靜靜地轉過身來,蒼白仿佛死人的面龐上古井無波,看著林懷恩的眼神,也似是死人。
“你看了我的記憶呢…”
“抱歉。”林懷恩喘息著,后退了一步,想要道歉。
但是少女只是搖了搖頭,提前一步說道:“算了,我也看了你的記憶,這下我們就扯平了。”
…我的記憶?
林懷恩心中一緊。
說實話,他的記憶中有太多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的記憶了。所以當聽到原夕暮居然看到了自己的記憶,他本能地就有些羞惱。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對于自己的記憶被林懷恩看到,原夕暮應該也是類似的想法。
但是,和林懷恩不一樣,原夕暮是明知道自己的記憶會被他看穿,仍舊選擇了讓他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
或許,對她而言,能夠直面自己深處內心的陰影,比從《陰暗森林》中逃出去,還要重要…
不知為何,他突然有如此之明悟。
而原夕暮一甩短裙長長的后擺,背對著林懷恩,向前走了幾步——
“林,你還記得《向日葵之夢》是什么樣的故事嗎?”
“《向日葵之夢》?”林懷恩想了想,不知道為何,這個世界里的原夕暮,比現實里的她,要更有氣勢,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要服從。
“應該是一位得了絕癥的少女,坐上一位失意青年的摩托車,去尋找大海的故事吧?”
“兩個人都是生活在內地城市的年輕人,一輩子都沒有看過大海…”
林懷恩說到這里,突然遲疑了一下:“于是他們準備在死前,去看看大海。”
“嗯,是這樣呢。”
原夕暮點了點頭,轉過身來:“女孩想要去看大海的原因是得了絕癥,而青年想要去看大海的原因,是為了自殺。”
“青年失去了一切,工作、戀人、甚至朋友與親人都不理解他為什么為了追尋夢想,而放棄了一切。”
“陪伴他的,只有一臺破舊的摩托車,以及一臺從二道販子那里買來的攝像機。”
林懷恩順著原夕暮的話說了下去:“那臺攝像機幾乎是全新的,沒有被怎么用過,從二道販子那里買到這臺攝像機的時候,青年如獲至寶,但也被二道販子狠狠地訛了一筆。”
“就在青年窘迫于囊中羞澀的時候,路過的女孩經過,從皮鞋鞋墊里翻出一千塊元,幫青年解了圍。”
原夕暮繼續說道:“作為幫助青年的代價,女孩表示用掉了自己前往海邊的旅費,因此要求青年帶著自己去看海。”
“而青年一開始雖然很不樂意,但因為早已心存死念,又想在死之前,拍一拍前女友最喜歡的大海,所以毫不畏懼拐帶幼女的罪名,開著自己的破舊摩托車,兩人一起出發了。”
“但是,這是謊言呢。”
原夕暮低頭輕輕說道:“即便沒有錢幫青年買相機,女孩也無法離開這座城市,前往海邊。”
“而青年如果真的一心求死的話,也不會在看到二道販子的相機后,心癢難耐地買下來了。”
“說白了,青年只是一個懦弱的,拿自己夢想當借口,逃避現實的無能男人了。”
“這樣的男人,即便再有才華,也會被看清他本質的朋友家人們唾棄,就連女友也會棄他而去。”
“然而就是這樣的男人,卻在和女孩一起的旅途中,得到救贖。”
林懷恩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前往大海的旅途中,每每遇到困難,他想要放棄,就會受到女孩的鼓勵與催促,聽到‘恩人’的催促,除了‘攝影’的夢想之外,從來都沒有堅持過什么的青年,仍舊鼓起勇氣,推著已經破破爛爛的摩托車,與少女一起繼續踏上旅途。”
“然而,這樣美好的旅途,終究不過一場幻影。”
不知道什么時候,原夕暮與林懷恩已經面對面地走動了起來,兩人在花田中留下的軌跡,化作一道明亮的金色圓弧。
“女孩隨身攜帶的止痛藥吃完了,她也開始咳血。”
“青年終于意識到,身邊的這位少女,實際上是一位絕癥病人,他驚慌失措地想要帶著少女換回城市,但是因為身無分文,摩托車也徹底壞掉了,所以不得不倒在了路邊。”
“而在這個寒冷的雨夜,青年聆聽了少女的懇求,決定帶著她繼續前進,去看看一輩子都沒有親自看到過的——”
“大海。”
原夕暮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悲戚地笑了起來:“然而她們失敗了呢。”
“女孩最終也沒能看到大海,就被自己的親人與警察抓了回去。”
“青年也被警察以拐帶幼女的嫌疑抓了起來。”
“但是…她們雖然沒有看到大海…”
林懷恩沉默了一下,說出了那個在網絡上爭議很大的結局——
“卻在警察的追逐中,誤闖進了峽谷中大片的油菜花田。”
“而青年躺在偷來的摩托車旁,看著額頭上撞出鮮血的少女,在一片幻覺之中,旋轉起舞,說到——”
“‘看啊’”
“‘是大海’”
林懷恩與原夕暮異口同聲地說道。
然后原夕暮卻搖了搖頭:“‘幻覺’嗎?”
她有些悲哀地抬起頭來:“我心中想到的,明明是‘即便沒有看到大海,但能夠看到這花海,我也滿足了’。”
“‘一千位觀眾,就有一千位哈姆雷特’,你的設想,也沒有什么問題。”
林懷恩搖了搖頭,他既不是‘幻覺派’,也不是‘演技派’,所以在這個問題上,他沒有想法。
然而原夕暮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看向林懷恩:“林,你知道嗎?”
“這個故事,是老爺子年輕時的真實經歷,他一直想要搞明白的,就是當時得了絕癥的那位女孩,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才會說出來‘看啊,是大海’。”
“是‘幻覺’?還是為了安慰他的‘演技’?還是真的因為看到了油菜花田,而感到了真實的‘感動’?”
“老爺子,想不明白,所以想要通過電影的方式,來復現那段記憶。”
“然而這個答案,我給不了他,觀眾給不了他,能夠給他答案的那個女孩,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因為絕癥去世了。”
原夕暮搖了搖頭,有些悲傷地說道。
她抬起頭來,看著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安慰她的林懷恩,淡淡地說道:
“林。”
“《向日葵之夢》成就了我。”
“但它也塑造了現在的我。”
“對我而言,《向日葵之夢》一直給了我一個答案。”
“那就是,人生本來就是不完美的,我們每個人都在追逐大海,但是真正能夠抵達大海的人屈指可數。”
“老爺子當年給我看過他們的路線圖,最終他們抵達的那片花田,距離真正的大海,而那個舊還有三分之二的距離。”
“而以他們當時油盡燈枯的狀態,即便沒有警察的抓捕,他們也不可能抵達大海。”
“少女的夢想本身,就是一種虛妄。”
“但是少女明知道那是虛妄,仍舊選擇追逐它的原因——”
“就是,她雖然沒有看到大海,卻看到了一片金色的花田!”
原夕暮猛地蹲下身體,拔出短劍,向著林懷恩俯沖過來。
她一刀插進林懷恩的肩膀中,然后在他身上用力一踢,便騰躍起來,落到了夜來香的花田之中,濺起一大片的花瓣。
林懷恩慘叫著后退了一步,他雖然看到了原夕暮的動作,卻無法進行反擊。
“在這個世界里,我就是風楓,你若是不以‘忍團首領’的身姿進行作戰,是不可能打敗我的!”
原夕暮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化作一片模糊。
他捂緊了自己的肩膀,但是他卻意識到,從他的傷口里流出來的,并非是鮮血,而是濃稠如墨的黑色液體!
“所以,你才會接受‘向現實妥協’的那個自己嗎?”
林懷恩咬著牙,勉強站起身體,他知道,一旦戰斗開始,他的話語,就不可能進入原夕暮的心底了——
因為一切違背‘表演’的內容,都會被少女的內心拒絕,抗拒,就像是他現在眼睜睜地看著原夕暮的攻擊,無法做出反擊一樣!
而原夕暮看著林懷恩受傷的樣子,一半臉上露出痛苦,后悔的表情,另外半張臉上,卻仍舊古井如波,一片平靜。
“那就是《向日葵之夢》給我們的答案不是嗎?”
然而林懷恩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走了一步。
他現在已經有些慶幸,自己為了弄清楚夕陽汐雪是個什么樣的演員,而把她包括《向日葵之夢》在內的全部電影都看了一遍,還看了好幾篇影評。
如果僅僅是自己的話,他一定說不出來這些話的吧…
可惜,誰叫他是生活在網絡時代呢…
林懷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原夕暮,大聲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夕陽汐雪啊!”
林懷恩看到,原夕暮的肩膀,微微一僵,知道自己做對了。
他用力地看向原夕暮——或者說,“夕陽汐雪”。
一直以來,他都按照原夕暮的想法,將她視作一個普通人,一位名叫“原夕暮”的普通高中生。
但是,他很清楚,在他看來,原夕暮無疑比任何人,都配得上“夕陽汐雪”這個藝名。
為了“她”,她一直在努力,卻又擔心自己已經配不上過去的榮耀。
但是,無論他怎么看,原夕暮,都是“夕陽汐雪”,不折不扣,能夠讓所有人都喜歡上她的“國民少女”!
林懷恩強忍著越發洶涌的內心陰影,睜開了雙眼。
“我雖然看過《向日葵之夢》,但我根本不是什么演技派或者幻覺派,對我而言,無論劇中的女孩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沈導演虛構的,她都只是一位死人!”
“既然是‘死人’!那么就沒有人應該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像劇中的男主角一樣,擁抱她的死亡!接受她的死亡!然后背負起她的死亡!與她一起繼續向前!”
“因為和少女的相遇,青年改變了自己,他意識到了軟弱與無力,他認識到這種軟弱與無力,是自己的逃避一手導致的!”
“所以他放棄了自殺,他放棄了‘夢想’,他選擇去當一名腳踏實地的男人,他將攝像機鎖進了衣柜深處,卻在內心暗暗許諾——”
“‘總有一天,我會替你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他用力地站起身來,指著原夕暮說道:“這才是《向日葵之夢》給我們這些‘活人’的答案不是嗎?!”
“如果,《向日葵之夢》真的如你所說,是沈導演的親身經歷的話,那么不正說明,電影里的那位‘自殺青年’,沒有選擇放棄自己的夢想,而是用十幾年,幾十年的腳踏實地,去貫徹了他的夢想嗎?!”
“看到這樣的沈導演,你還能在心中暗想‘即便放棄,即便妥協,也沒有關系’嗎?!”
“我…”
原夕暮遲疑了下,突然有些兇惡地說道:“這和你無關!”
然而林懷恩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壓低了身體——
“這當然和我有關!”
說話間,從他傷口里流淌出來的黑色濃漿,突然洶涌起來。
黑色的浪潮裹挾了他的身體,將他的全身都籠罩在黑色的陰影之中。
等到陰影散去,他的身形與面容,都完全發生了變化。
“老夫乃忍團首領,八幡部!”
“公主小娃的刺客啊,若是你想取老夫的性命,那就來吧!”
林懷恩緊閉著雙眼,他能夠感覺到,他身體中被點燃的陰影,就像是尋找到了釋放口,順著他的雙臂流淌出去,化作黑色的長直刀。
這是忍團首領的武器,也是這位身高高達1米9的健碩老頭手中的唯一武器。
和忍團的其他成員不同,八幡部的戰斗方式,完全就是一位正統武士。
然而他的忍術卻是雷之力,可以從天空中召喚陰云,從而引導落雷劈碎對手。
因為是直接引導自自然界的“天之雷”,所以比李沐恩的“九雷斬”更加恐怖。
中的風楓,只是命中一下,就差點魂飛魄散。
然而現在的原夕暮嗎…
林懷恩看著面前洶涌如鬼神一般的黑發少女,意識到他若是無法讓原夕暮滿意的話,是不可能僅僅憑借“天之雷”劈碎她的!
原夕暮…不,現在應該叫“風楓”了嗎。
她雙手如鷹翼一般自然舒展著,兩把一級遺物握在她的手中。
一柄叫做“墨如”,可以切斷一切攻擊甚至彈反法術,是原夕暮手中的“最強之盾”。
另一柄叫“明晦”,可以逆轉生死事實,將將死之人身體之中的魂之力完全引爆出來,以魂飛魄散為代價,超越身體極限,戰斗一刻鐘。
而中的風楓,就是憑借著這兩把“神器”,才能夠在重傷狀態下,斬殺忍團首領,斷絕公主與男主角的后顧之憂。
但是面前神情恐怖的風楓,再加上她手中的兩把武器,林懷恩意識到,和李沐恩那時候的不一樣。
沒有剪輯,沒有后期。
如果他無法全程壓制這種狀態下的原夕暮,那么對他而言,就是失敗的!
再多的廢話,也沒有事實能夠說明問題!
對于原夕暮而言,她要看到的東西,就只有一個——
林懷恩深吸了一口氣,讓一直以來壓抑在心中的陰影,全部釋放出來!
那就是她絕對無法凌駕之上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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