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同學,你知道奴役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什么嗎?”
“暴力?監視?羞辱?責罵?”
“都不是。”
“對一個人,最好的奴役方式,是思想控制——”
“也就是,洗腦。”
那是林懷恩剛剛認識許沁還沒多長時間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的他,還將認識沒多久的許沁當成一名知識淵博的奇異女生,在討好她的同時,也期望她能多講講她那些亂七八糟的神秘觀點。
于是在去社團教室的時候,他經常察言觀色地,隨手買些吃的東西帶給她。
然而事實證明,對于許沁這樣的女生,使用察言觀色技能,完全就是一種錯上加錯。
因為許沁也會為了滿足林懷恩的虛榮心,而故意偽裝自己的真情實感。
久而久之,就會變成兩人雙方博弈的尷尬局面。
而這樣的情況在持續了大約兩個星期之后,許沁故意是終于忍受不了這么愚蠢的情況,主動挑明了現況——
雖然又是那種繞著彎子,扯上一大堆臭屁道理的那種。
而這一次,她是拿哈斯達根開涮的。
許沁趴在桌子上,抬頭仰視著,手中舉著的哈斯達根冰淇淋,突然嘆著氣,說道:
“………也就是,洗腦。”
林懷恩正圍著圍裙,打掃衛生,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學姐,你為什么突然說起了這個?”
“因為我今天想談的,是消費主義陷阱。”
許沁坐起身來,將手中林懷恩第十二次買給自己的哈斯達根冰淇淋,隨手扔進了垃圾桶里。
“網上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說法,叫做——”
“一流的企業做標準,二流的企業做品牌,三流的企業做產品。”
“但是,我覺得這句話可以改一下,改成——”
“一流的企業賣價值觀,二流的企業賣標準,三流的企業賣服務,不入流的企業賣產品。”
在林懷恩“啊啊”亂叫,奔向垃圾桶的聲音中,許沁有些慵懶地攤開身體,“啪”地一下,躺在了教室里的大板桌上。
“舉個例子好了。”
“一個非常著名的營銷案例,就是‘鉆石恒久遠,愛情永流傳’。”
“資本家通過將‘愛情’這虛無縹緲的概念,和‘鉆戒’這種實質存在的事物聯系在一起,將鉆石變成了這個世界上利潤率最高,銷量最大的寶石類奢侈品。
“即便鉆石的數量并不稀有,而鉆戒的保存時限,也并不比其他一些寶石更長久。”
“但現在,已經不妨礙人們,將鉆石視為愛情的象征,從而心甘情愿地接受鉆石公司的奴役與剝削。”
“學姐你怎么突然把哈斯達根扔掉了?這冰淇淋還蠻貴的啊…”
林懷恩光顧著可惜冰淇淋了,所以許沁的話他雖然聽到了,卻沒有在意。
而許沁敲打著桌子,給他劃著重點:“我是說!”
“哈斯達根這玩意也是!誰說夏天請人吃冰淇淋,就一定要買哈斯達根了?!”
“這玩意貴不貴就先不說了!難不難吃就不說了!至少我已經吃膩了!”
“我從6歲開始!每年夏天!家里的冰箱!就只有哈斯達根啊!!!”
許沁拍著桌子,已經聽不出來她這是在怒吼,還是在慘叫:
“我看到這東西就想吐!你快去給我買個甜筒,用跑的那種!!!”
“所以,跟特斯拉、LV包包、哈根達斯冰淇淋、鉆石戒指一樣,在我們日常的生活中,通過支配我們的思想,從我們的手中攫獲金錢的事物還有很多。”
“包括你現在在玩的社交手游——”
“為什么你在購買單機游戲的時候,會覺得百多塊錢的單機游戲,非常昂貴。但抽十連卡劵的時候,328元、648元,都是隨便就交掉了?”
林懷恩跑到學校小賣部,排著長隊,將三塊錢一支的甜筒重新買回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后。
幸好社團冰箱里有冰塊與保溫盒,在林懷恩小心翼翼的保護下,甜筒既沒有歪掉,也沒有融化。
而許沁舔著手中口感正佳的冰淇淋,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了之前的話題。
“或許,你會看到一些觀點,諸如‘賭博更刺激神經’,‘而手游需要持續的收入與持續更新’…”
“這些理由,在一定前提內是有意義的。”
“但從更普世的角度來說,它在社會意識層面,形成了一種共同價值觀——”
“那就是,頂級手游公司,每年從玩家手上攫獲成千萬上億元的資金利潤,是合法合理的。”
“所以并不合理嗎?”林懷恩端著冰淇淋反問道。
為了許沁的甜筒,他在大夏天里跑得滿頭大汗,還好社團冰箱里還有她剩下來不愿意吃的哈斯達根。
說實話,他以前覺得哈斯達根太貴,所以 沒有吃過。
但現在真的吃了之后,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了許沁的影響,也確實覺得不怎么好吃。
又甜又膩。
至少沒有學校小賣部的甜筒綿軟爽口——
至少小賣部甜筒里的注水奶油,加得恰到好處。
而許沁不清楚林懷恩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繼續之前的話題:
“不能說不合法,但至少從‘社會資源再分配’的角度來說,并不合理。”
她搖了搖頭,撐著下巴,蜷縮著身體坐在桌子上,一邊思考著,一邊小口小口地舔著甜筒:“手游公司在獲得大量的資金之后,也沒法將這些資金很好地利用起來。而非股東的公司員工,也不會獲得超出市價三倍以上的薪資。反而會吸引來那些純粹以賺錢為目的的資本家,破壞游戲公司原本‘純粹只是為了做出好游戲’的企業初心。”
林懷恩皺了皺眉毛,用自己一直以來在學校里學到的常識,試圖反駁道:“但是,經濟學上不是說,資本的流入,也會擴大供需兩側的市場嗎?”
而許沁嘆了口氣,并沒有太多反駁的動力,只是基于事實地表述道:
“…如果說,金錢與資本,真的可以創造藝術的話…”
“但事實上就是,資本只會在利用用戶的愚蠢無知,用最低成本剝削壓榨他們方面,表現出極其敏銳的血腥嗅覺。”
許沁將腦袋轉向林懷恩,長長地鬢發垂落下來,散亂地鋪開在深色的桌面上,仿佛已經融為了一體:“你讀過《宣言》嗎?”
“馬克斯的那本?”林懷恩下意識地詢問道。
“嗯。”許沁點了點頭,輕松地背誦出了其中一段:
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
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系都破壞了。
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
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
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
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
“這一段還有很長,不過我就不背誦了,既然你看過,應該對此會有印象。”
許沁打了個哈欠,然后說道:“吃完甜食就好想睡覺…”
別睡別睡,沒講完呢…
林懷恩慌忙把手中的哈斯達根吃完:“所以這段我有印象,我記得這段前后的一些內容,講得都很不錯…不過學姐你提這段是怎么了?”
“我是想說‘魅化’,或者說‘美化’。”
許沁搖了搖頭:“你看,當資本主義充當進步成分的時候,它是赤裸的,充滿羞辱性地。將封建統治者建立在溫情脈脈的社會道德體系下的君臣父子關系,徹底地揭露出來——”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
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
而臺之下,又有更卑賤的妻,更弱小的子。
而臺之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又升為‘臺’,便有更卑弱的妻,可以供其驅使了。
學姐又不知道開始背誦哪一段書里的內容,林懷恩一邊聽,一邊戳著哈斯達根的空盒子:“所以,從故至今,無論東西方,幾乎所有帝王都是君權神授…而‘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嗎…”
“對。”許沁點了點頭,“這就是‘價值觀’了,處在這種‘價值觀’下的被奴役者們,他們完全不會覺得這種‘奴役’有什么不對。”
“甚至,當他們的臣屬關系‘王車易位’時。當主子的人會心甘情愿地當奴隸,而當奴隸的人,也只會想著如何更殘酷兇狠地剝削原本的主子。”
“這就是‘農民起義’…”林懷恩點了點頭,回想起書本上對農民起義的一些定義。
他想了想,突然問道:“那么資本主義呢?他們現在在絕大多數國家里,也變成了統治者吧?”
“于是,他們也成為了‘魅化’的對象。”
許沁點了點頭:“資本主義從它第一次出現開始,也在不斷進化。”
“套用《海權論》的作者馬漢的說法——”
“19世紀是海權的時代,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世界。”
“20世紀是貨幣的時代,誰控制了貨幣,誰就控制了世界。”
“而21世紀,是媒體的時代,誰控制了媒體,誰就可以用媒體給大眾洗腦,從而控制世界。”
“統治即奴役,思想 即洗腦,自由即支配。”
許沁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統治者對自己人民的奴役,早就不僅僅只是暴力了。”
“他們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甚至若是不打破這思想上的牢籠,即便將他們推翻,被換上去的,只不過是新一批的奴隸主罷了…”
“在一個連奴隸每天日思夜想的,都是想要當奴隸主的社會里。”
“是沒有希望的。”
“奴隸主的位置就那么多,奴隸腦海中勾勒出來的成為奴隸主的方式,只不過是奴隸主為了奴役奴隸,在奴隸腦海中形成的‘精神胡蘿卜’而已。”
“即便有人僥幸真的獲得了這根‘精神胡蘿卜’,在強化了奴隸主們提供的價值觀的同時,也不過是展開了一次新的奴役與被奴役者的輪回而已。”
“甚至久而久之,就連奴隸主們,也變成了前任奴隸主們的思想奴隸,失去了靈魂的自由與為人的尊嚴。”
許沁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書架旁,翻開一本書,扔到林懷恩懷里——
“看看《阿Q正傳》吧,我覺得阿Q做夢,成為白衣白甲的柿油黨的那一段,還真的蠻有趣的。”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