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媽媽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當竺清月看著她的時候,常常看不到她的眼睛;當竺清月想和她說話的時候,常常得不到回應。
媽媽不像以前那樣容易愁眉苦臉了,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總是面帶微笑;可不知為何,竺清月總覺得兩人的關系反而變得更加遙遠。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嘴邊總是哼著同樣的小調。
當她問那是什么的時候,媽媽笑著回答:
“那是你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哦。”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每天都會做同樣的菜。
“今天有炸雞,我路上還買了小蛋糕,放在那邊的袋子里。”
“今天我們吃西紅柿雞蛋面。”
當她鼓起勇氣說“不”、想要告訴媽媽這些東西我已經吃厭了的時候,媽媽永遠不會聽她的話。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整天都坐在家里的沙發上看電視,不論晝夜,她總是看著一臺相同的節目。
聽聲音,好像是歌舞晚會。她隱約能聽見男女主持人對話的聲音,和背景觀眾的歡呼鼓掌聲,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電視機上放映的內容。
電視的屏幕,有時是暗的,有時是亮的,可無論是亮還是暗,媽媽都看得津津有味,這讓她感到難以理解。
從某一天開始,爸爸不見了。
在他離開的那一天,竺清月聽他說是去別地出差了,但在那之后,爸爸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回來過,從此失去了消息。
而媽媽對此不以為意,她再沒有提起過爸爸的事情,就好像他在這個家從未出現過一樣。
從某一天開始,她沒有再去過學校。
因為,媽媽生病了。
“好累啊…”
小清月一回到房間,倒頭睡在床上,軟綿綿的被子包裹著小小的身體,疲倦到動彈不得。
媽媽的病來得很突然。前一天本來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就突然就躺下了。小姑娘一個人沒辦法帶媽媽去看病,加上爸爸又不在家,結果變成了只能由她來照顧。
竺清月覺得,只要讓媽媽好好休息一會兒,她就能自己去醫院了,或者打電話叫醫生過來。沒想到過了好幾天,媽媽還是躺在床上起不來。
而小姑娘自己已經累到不行。畢竟她年紀還很小,而且從來沒有照看人的經驗。
她是女兒,有義務照顧自己的媽媽。話雖如此,竺清月還是衷心希望媽媽的病能馬上就好。
“嗚嗚…還是等人來幫忙吧。”
竺清月試圖打電話給爸爸,但大部分時候都打不通,唯一打通的一次,爸爸說自己暫時沒辦法回來,會找別人來照顧。
“爸爸也真是的,能有什么事情,比媽媽還重要呢?”
竺清月免不了心生怨氣。
第二天,爸爸請來的護工到了。
那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婆婆,竺清月總覺得她的樣子很像是電視劇里面會出現的那種惡毒老太婆…
這只是小姑娘不成熟又沒禮貌的想法,但她確實很害怕這樣一個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家里,所以每次見到婆婆都會繞著走。
婆婆好幾次都想找她說話,結果都被小清月躲過去了。
但自從這位婆婆來了以后,她的生活確實回到了正規。婆婆不止要照顧媽媽,還會照顧她,照顧這個家。
小清月終于不用每天吃西紅柿雞蛋面了,婆婆燒的菜很合她的胃口,就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喜歡吃什么,就像,就像…
——就像是以前的媽媽一樣。
小姑娘第一次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她覺得這樣想有點對不起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生病又不是媽媽故意的,只要身體能夠康復,媽媽也會變回以前的樣子吧?
“我是你的媽媽…媽媽請來的。”
有一天,婆婆找到了一個機會,將小姑娘“逼”到角落里,對她這樣說道。
“不要因為我現在的樣子就害怕我。”
不知為何,婆婆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是害怕被什么人聽到。她的臉上布滿疲倦的神色。
“相信我…我是為了你好。不要告訴別人,我可以保護你…我有事要拜托你去做,清月,你能幫忙嗎?”
“我…我不知道…”
竺清月很害怕,她在下意識地湖弄過去后,就跑開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原來不是爸爸打電話請的嗎?
為了驗證這件事的真假,小姑娘連忙去找了病床上的媽媽詢問情況。
“呵呵,她才不是我喊來的。”
女人面色慘白、身體衰弱,可她還是面帶笑容,仿佛躺在床上不得動彈這種事,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她在騙你。”
竺清月得到她想要的答桉后,一下子精神起來。
等到第二次婆婆想要找她說話的時候,小姑娘便大聲朝對方說道:
“你撒謊,媽媽說根本不認識你!”
聽聞此言,婆婆沒有生氣,只是苦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是啊,我撒謊了。對不起啊,清月。”
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瞬間流露的慈祥,竟讓小姑娘覺得…
有那么一點點熟悉。
就好像以前見過面。
不,不止是見過面,那是她生命中很熟悉、很重要的人…
那是誰呢?
婆婆喃喃著“我沒辦法繼續再保護你了”,之后突然像是在傾聽某人說話那樣,豎起了耳朵。沒過一會兒,婆婆的表情變得更加疲憊,連臉上的皺紋都變得更深,她扭過頭來對小姑娘說:
“我現在就要離開了。”
聽到婆婆這樣說,竺清月驚訝地睜大眼睛。
“為、為什么…?”
她本來的確不喜歡這位婆婆,不知為何,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就感到害怕,總是有種不敢接近的感覺。
但是現在,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后,竺清月卻又突然不希望她走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婆婆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對她也很好,做的飯也很好吃…
“因為,時候已經到了啊。”
婆婆回答。
她最后一次伸出顫抖著的干瘦手掌,輕柔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頭發。
婆婆從這個家中消失了。
就好像從這扇門走出以后,她便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無影無蹤,跟鬼故事里的幽靈一樣。
再也聯系不上,或者說,再也看不到她了。
竺清月年紀尚小,在這一刻,冥冥之中卻有種所謂“悵然若失”的感覺。
而且最糟糕的是…
這下,她又要自己照顧媽媽和這個家。
媽媽的病還是沒有好。
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光是照顧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難,現在又加上一個重病在床的“累贅”,這份責任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沉重。
但人本就是一種習慣的動物。再艱苦的日子,只要習慣了,就會視而不見。
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
現實的時間在流逝,而人的感知正在逐漸麻木;與此同時,女孩的心性亦在日漸“成熟”——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
在此之前,竺清月有嘗試過向他人求助,可是,不管對方是可憐她同情她,還是拍著胸脯滿口答應會幫助她,無論她當時有什么反應,事后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現在的竺清月已經學會對人露出笑容,告訴他們不用擔心自己,哪怕那是虛假、僵硬的笑。
竺清月并不在乎。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就不再向自己的父親打電話了。
哭訴、流淚、怨恨,種種沖動,盡數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盡。
永遠不會有人再敲響那扇門。不用再有所奢望、有所幻想,她的父親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至于原因為何,或許是不想承擔責任,或許是在新城市有了新家庭,或許有某種她并不了解的苦衷…類似的猜測她都有考慮過,但轉過頭來,她發現這些思考都毫無意義,只是在折磨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竺清月想活下去,和重病在床的媽媽兩個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每隔半年就會有筆錢匯到她們家的戶頭,依靠它供養一對母女倆活在這座城市綽綽有余。
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父親”這個角色,當下在這一家庭中承擔的全部意義:一個看不見的隱形人,一份不明資金來源的解釋,一種缺失的幻象。
竺清月的成長是飛速的,她開始有能力欺騙自己,視沉重的生活負擔于無物。
事到如今,唯一還能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記不起媽媽曾經的樣子了。
女孩只要一回想,腦海里只剩下了那個躺在床上,病弱干瘦的女人形象,就好像她自從出生以來,眼中見到的母親就是這幅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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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母親”正在不斷擠壓和侵蝕記憶中的“母親”,以至于曾經真實的生活變得如幻夢般虛假,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懷疑:
小學以前那個幸福的家庭,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說,她一生下來后過著的就是這種生活,所謂的“三口之家”,都不過是她的臆想?
房間里彌漫著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沾到了每件校服的衣袖和領口上,天長日久,永不消散。
一想到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下去,竺清月就覺得好可怕、好可怕。
肉眼可見的未來,全都蒙上了一層不見天日的陰翳,它正在慢慢吞掉每一樣驅使人活下去的動力。
與此同時,伴隨著年齡的增長,竺清月的思維正在悄然發生轉變:
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滿的,難道只有她一個嗎?
不,不是的。相比起永遠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她起碼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換而言之,陷入到無邊痛苦生涯中難以自拔的人,不止是自己,還有媽媽。
媽媽從來不提這件事,反而固執堅守自己的人生,說不定…說不定正是看到女兒不愿意放棄的緣故?
因為從竺清月自己的角度出發,她光是稍微代入想象一下,就覺得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甚至是想要不顧一切自毀的沖動。
雙方都對眼下的生活感到難以承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某一日的深夜,她悄悄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
竺清月走到床邊,聽著女人起伏的呼吸聲,干枯的頭發披散在枕頭上。她望著母親的脖頸處,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