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竺清月睜開眼睛。
墻上懸掛的鐘表顯示,目前時間是在晚上十二點以前。
她不是被誰喚醒的,而是臨睡前為自己設下的生物鐘在起作用。
女孩從床上坐直身體,望著前方被房間內的陰翳所覆蓋的大電視屏幕,一時間精神恍惚。
熟悉的屏幕。
和家中的電視很像。
恐怕也會接收相同的訊號、播放相同的節目…
她剛產生這樣的念頭,明明沒有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房間內卻真的閃爍起了熟悉的微光——來自黑白色的屏幕,以及熟悉的節目聲音。
那是一場歌舞晚會,男女主持人正在充滿熱情地播報節目,場下是觀眾們熱情的鼓掌聲,然后是背景舞臺的音樂聲,激昂,喜慶,“噠噠噠”、“噠噠噠”…
是的,就是這個。
竺清月每一次回家,都能發現媽媽坐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而她每一天看的似乎都是相同的節目,永無止盡、循環往復地播放著同一天、同一時間點的節目——
可這怎么可能?
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嗎?
女孩好看的眉毛如今卻擰作一團。她抬起手掌、捂住自己的額頭,掌心處傳來涔涔冷汗的粘膩觸感。
伴隨著耳畔唏噓回蕩的急促呼吸聲,竺清月將手掌從額頭移到胸口,感受著心臟正在胸膛下方“砰砰砰”的激烈跳動,這讓她產生了自己的確活在現實世界中的真實感,于是周遭環境又恢復了正常。
唯有一人的房間內,寂靜無聲、宛如深海。當然,面前的電視屏幕更是從未被打開過,暗沉沉的黑中,由于反射著來自周遭的光源而偶爾滑過一絲亮銀色,像是人的眼眸。
算了,其實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一直以來,她裝作看不見、實際上卻是不想去看的事情,已經足夠多了。
在那個封閉的家中…
在駐足不前的從前。
竺清月披上外套,走下床鋪,穿上鞋子,對著梳妝鏡整理儀表,隨即推開房門。
空無一人的走廊上點著溫馨的黃色燈光。她走到隔壁房間,將耳朵貼在門上,覺得自己好像隔著厚重的門板仍能聽見戀人的呼吸聲,于是心緒變得寧靜平和。
她又返身走到更遠處的另一個套房,做了相同的事情;接著,竺清月繞了一大圈,來到了電梯前,按下按鈕。
就這樣,竺清月回到了自己家中。
中途不是沒有人阻止,但敢對她動手的人自然不會有好下場。竺清月本來就是興起而往,要是途中遭遇龍婆,被對方攔下來,打不過的情況下沒辦法,只有放棄出門歸家的打算…但不知為何,那個人并沒有出現。
也許是有別的事情吧?畢竟時值多事之秋,大家都很忙。龍婆很可能就在某個地方默默關注自己,覺得自己能離開星潔身邊,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對方甚至不擔心自己會通風報信。
雖然她也沒這個想法。她回家,無非是預感到一場巨大的變故來臨,去做了斷罷了。
臨近深夜十二點,路上沒有巴士沒有出租,所以竺清月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途肆無忌憚地使用超能力幫助自己趕路。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花園、大門入口、電梯和走廊,可或許是因為換了個時間點、換了個看待事物的角度,這條走過百千萬遍的路,竟透著股前所未見的陌生。
“踏,踏,踏。”
電梯門嘩啦啦地打開,鞋底與瓷磚地面有規律的碰撞聲,從這一頭不停息地延伸到那一頭。等到聲音停止,竺清月已然站在自家門口。
她抬起手,屈起指頭,很有禮貌地敲了敲。
“媽媽,你在家嗎?”
沒有人應答。
竺清月“唉”的一聲,輕輕嘆了口氣。
“抱歉,我問了傻話。你不在家,又能去哪里呢。反正你出不了門,對不對?”
竺清月一邊說著,一遍準備從口袋里掏出鑰匙來開門,摸了半天卻找不到。
“這兩天到處跑來跑去,鑰匙不知道落在哪兒了。”
她正苦惱的時候,面前的房門卻“吱呀”一聲,無風自動地打開了。
竺清月愣了一下。
走廊上沒有開燈,從客廳方向隱約傳來微弱的光亮,與電視播放節目的細微嘈雜。
一如既往。
竺清月佇立在原地,呆了半響。然后她脫掉鞋子,走入房門。
但她并沒有繼續往前深入,沒有開燈,只是踮起腳尖往里頭張望,確認了那個佝僂瘦弱的背影,的確就坐在沙發上。
那一刻,女孩像是渾身都失去了力氣,軟軟地跪坐了下來,腦袋倚靠著身旁的門板。
“謝謝你,媽媽,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竺清月低聲說道。
“我是個任性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直到交了朋友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多么惡劣、多么可惡,不管我如何喜歡他們重視他們,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從他們身上索取本來不該有的情感,我害怕被拋棄,所以要想方設法把自己綁在他們身上,哪怕這樣做會傷害到彼此。”
“所以,當我意識到我是這樣的人后,我就一直在想,在此之前,我就一定有在向誰索取著什么。我渴望別人愛我,這種渴望近乎無止盡…然后我就明白了,那個人就是你,媽媽。就算你死了,我都沒有放過你,因為我就是這么貪婪。”
“是啊,我的女兒,我是為了你而存在的。”
竺清月低著腦袋,聽見母親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沙啞的聲音伴隨著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似人類,更像是有億萬只飛蟲在揮動翅膀,層層疊翼。
“一直以來,都是我陪著你。因為在你的內心深處,你覺得失去我后,一個人肯定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才會在這里——”母親的聲音變得更近、更近,如妖似魔地鉆入耳廓,“可事到如今,你卻想要拋棄我嗎?”
竺清月下意識地緊咬住嘴唇,櫻色的唇瓣淌下鮮血,雪白的面頰浮現痛苦。
一直以來,她都搞錯了一件事情。
從小就照顧著生病在床的媽媽,還要兼顧學業努力當個在師生們眼中完美無瑕的優等生,肩負著家庭和學校的雙重責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努力。有時候也會覺得太辛苦、堅持不下去,可哪怕在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即使每天晚上躲在被窩里默默流淚,都不曾真的放棄,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雖然嘴上不說,竺清月始終在為自己的人生感到驕傲,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出色的女兒,堅強的女生,懂得什么是付出,更懂得什么是愛。
然而,真正的事實卻是,不是有一位母親需要她的照顧,而是她本人需要“母親”的存在;
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家:一個封閉的,時間從未在此流淌過的房間。
“——要是我真的能失憶就好了。”
竺清月安靜地望著地面,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流動著斑斕的眸光。她用力眨了眨眼,避免淚水真的流下來,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嗓音變得哽咽。
“就像電視劇或者小說里有著悲傷經歷的角色一樣,因為太傷心,才遺忘了過去的事情,這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了吧…”
遺憾的是,竺清月對所有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她只是努力強迫著自己不去看,強迫到有一天習慣了、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了為止。
也就是說,竺清月偽裝得好像一個童年失憶的人,忘記自己現實的母親已經死了、忘記家中的景象都不過是幻覺;可是卻又從未真的忘記。記憶始終在心底深處折磨著她的意志,這十年以來的每分每秒,不曾有過片刻停歇。
直到這扇房門被外人打開,潺潺自由的風流淌入其中,她才不得不重新直視真相。
“不過,我本來還以為你是我的幻覺。”
竺清月伸出手,試圖觸碰空氣中看不見的臉龐。
“后來遇見了世界的另一面才意識到,你,是被我的能力制造出來的‘東西’吧?該怎么稱呼你呢,邪靈,還是…”
她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已經無關緊要了。”
站在她面前的母親輕聲回答。
“嗯,是啊,都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清月,你自欺欺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再指出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為了什么呢?”
母親像是在居高臨下地嘲諷她,可是沙啞的語氣中卻透著一反往日的溫柔。
“你想要到哪里去?無論你要瞞著誰,都不用瞞著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東西,對不對?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你,隱瞞毫無意義。所以,告訴媽媽,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要的是…”
“啊,我知道。我知道答案。”母親冷酷地說,“你想要離開我,想要拋棄自己唯一的親人,拋棄媽媽。就像你的父親一樣。”
最后的這句話就像一柄重錘,惡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頭,徹底砸破了她臉上的偽裝。
“不會的,不會的!”竺清月大聲說道。“我不會拋下你,就算,就算你是——!”
就算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她也沒辦法將“你是假的、你并不存在”這種話說出口。因為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的生活,已經陪伴了她長達十年之久;過往的數千個晝夜,她都是與“媽媽”一同度過的。
“那你要留在這個家中陪我嗎?直到永遠?”
沉默。
漫無目的,無邊無際的沉默。
“…我知道了。”
邁過數千個晝夜的徘徊,她給予了最終的回答。
在那之后,關系重新恢復融洽的母女倆,倚靠在門邊聊著最近的生活,她們聊得最多的自然還是兩位親近友人的事情。
這一次,清月的母親不再抱怨,不再說出“我不喜歡他們”這種話,只是微笑著說道:
“明明知道早會有這么一天,還是覺得有點不甘心。我的女兒有了喜歡的男人,可在我眼里,你還那么小…”
“你管太寬了啦。我都高中生了,這種事很正常的,大家說說不早戀,其實真遇見了喜歡的人,哪里忍得住呢。”
“那三角戀呢?竟然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你們在演電視劇啊。”
“哎呀,喜歡這種事情是沒辦法的,我也控制不了嘛。反正現在事情算是圓滿解決了,您老就別管了。”
“我倒是想管。可惜各種社會檔案里我的名字下方掛著的是‘已去世’,早就連戶口都沒啦,想管都管不了。就算女兒被渣男騙走,甚至被騙去結婚生小孩,我也只能在旁邊看著干著急啊。”
“噗嗤。”
“你還笑!有那么好笑嗎?”
“不好意思,可是你親口說自己已經過世的時候,真的有點好笑…”
就在這時,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竺清月的脊背上爬起一陣戰栗感,她的臉色登時變了。
就在她的身后,位于城市中央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正在爆發!
熟悉的味道。是星潔的能力又失控了嗎…但嚴重程度卻比之前更甚,她甚至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那種感覺,就好像站在港口棧橋上的她,背后是海嘯掀起的滔天巨浪,即將吞沒整座海岸;
又或者是站在火山腳下拍攝村莊風景,渾然未覺的自己背后是噴射到高空的熔巖、在山脈間彌漫縈繞的黑霧,以及燃燒整片天穹的火燒云。
——末日就要來臨。
某種巨大、龐然的物體冉冉升空,像是深埋底下的爆彈,又像是在夜空中綻放的煙花,無與倫比卻又無可阻擋。
現實傾覆在即,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對此還尚且一無所知。
竺清月沒有轉頭去看。她凝視著母親擔憂的眼神,再一次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直到淚水再止不住,眼角溢出了晶瑩的淚花。
“媽媽,媽媽!”她大聲說,“你看見了嗎,這就是最后了呀!”
虛假的面紗被揭開,赤裸裸的、令人無比痛苦的真相漸漸展現在面前,女孩邊哭邊笑,淚流滿面。
“媽媽…”
意識模糊間,她緊閉雙眼,輕輕喊了一句。
然后,女孩感覺到有東西自看不到的黑暗中伸了出來。
像是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擁抱著,竺清月感到了一陣安心。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回到了能力覺醒的那一天;就像回到了…
回到了媽媽還在的那一天。
不知道過去多久。
竺清月重新冷靜下來。她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空無一人,房門緊閉。
她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地上站起來,將額頭貼在門上,女孩低垂著的眼角眉梢間洋溢著眷戀,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
“抱歉,我還有最后的事情要去解決。”
“你還會再回來嗎?”
“嗯,我會的。”
“那就再見了,清月。祝你一帆風順,希望你能救回自己的朋友。祝你幸福。”
“謝謝你,媽媽。再見了,媽媽。”
她轉身離開,朝著破滅來臨的方向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