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輛穩穩地遠去,徐向陽還以為會就此離開這座城市,沒想到中途繞了個大圈,居然又繞了回來。
“這是要去哪里?”
“讓諸位落腳的地方。”龍婆還有興致和他們開玩笑,“放心,我們的經費很充足,地點是錦江城里唯一一家五星級賓館。”
“我不是問這個…我的意思是,你們居然還不打算走嗎?”
“走,當然要走。剩下幾批人應該都得到消息了,目前在撤離的路上,但最后能逃出幾個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坐在駕駛座上的女人握著方向盤,隨口回答。她開車開得和她的表情一樣僵硬,感覺像是剛上路的新手。好在這女人很遵守交通規則,開得也很慢,明明路上的車并不算多,卻還是一個個紅綠燈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倒不用擔心出啥事故。只是,這氣勢卻完全不像是能攻下一座城市的頂級超能力者,反而讓人感到有點好笑。
“不過,我難得出國一趟。上次來是十年前,正好當作公費旅游。”
“也就是說,要走的人不包括你?”徐向陽有些好奇,“難道是覺得別人都打不過你,所以才覺得無所顧忌?”
“我還沒有夜郎自大到那種程度。”女人露出失笑的表情,輕輕搖頭,“但相比起能不能打得過,更重要的問題是會不會打起來。要是隨隨便便離開了,反而容易惹人懷疑。”
“哦…”
竺清月若有所思地點頭。
“所以,你不是偷偷入境的,對吧?”
“嗯。以后你們就會明白,靈媒的強大未必要體現在粗暴的力量對決來體現——當然,這是決定身份高低的基礎,但只要人們還想生活在一個相對平靜和穩定的社會中,就會遵循一定的規則,哪怕是超人類都不例外。”
說這話的同時,龍婆的目光落在了后視鏡上,有著一頭黑長直發的年輕女孩正托著腮幫子坐在窗邊,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她的話。
“特別是你,林小姐。在你身為‘神媒’的身份曝光后,未來注定會成為人們追逐的對象,像我們這種人會源源不斷地找上你、盯著你,因為發自內心的恐懼、忌憚或是尊崇。”
林星潔一言不發,連脖子都沒有扭過來一下。
“但你還是站在了社會秩序的對立面。”
“…這只能說明一個尚未覺醒的神媒象征著多多么龐大的利益,足以讓人放下心中的底線。”龍婆平淡地回答道,“相信我,只要是了解內情且有能力的人,大體上都會做出相同的選擇。至少我還是不希望讓事情鬧大的那個。”
徐向陽對于這個回答并不滿意。而與之相對的,班長大人似乎已經調整好情緒了,她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雙腿交疊,將手放在裙擺上,擺出了淑女的姿勢,語氣里充滿好奇。
“關于這方面的問題,我很有興趣,龍婆女士能否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
“你指什么?”
前方是紅燈,汽車停了下來。駕駛座上的女人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
“您的身份,能擺在臺面上——擁有您口中所謂‘政治能量’的身份。”
龍婆沉默不語,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回答。直到綠燈閃爍,車輪開始往前,她才開口。
“…你們遲早會從別人口中聽說有關于我的事情。我出生在一個東南亞國家,平日里幾乎不離開自己的家,主要影響力集中在中南半島上。至于身份,光是我主動承認和收下的稱呼、勛號就不下幾十個。其中最出名的大概是泰國國王親封的國師吧?這在保留了世俗王權和宗教影響力的地區還算有些意義。”
“啊,我其實有點猜到了,這就是‘龍婆’這個稱呼的來歷吧?”
班長大人用一副“果然如此”的語氣說道。
“哦?你聽說過這個詞?”
“是的。”女孩微微頷首,“在泰語中,發音‘龍’有公眾的、國家的意思,發音‘婆’是父親、長輩的意思。所以,‘龍婆’這個詞一般是用來稱呼三十歲到六十歲的僧人——在泰國,北方人稱呼僧人為‘古巴’,而生活在中部的人們則稱呼僧人為‘龍婆’。至于跟在龍婆后面的字,一般就是指代具體的人了。”
“是啊,龍婆樹,龍婆多,龍婆肅…這些泰國大名鼎鼎的僧人,也有不少擔任過國師的位置。”龍婆有些感慨,“你了解的東西還真不少,不像是個高中生年紀的孩子。”
“呵呵,我只是喜歡看書而已。”竺清月用小手輕掩著嘴唇,“以前經常在上課的時候拿課本擋著,私底下偷偷看閑書。”
徐向陽忍不住用驚詫莫名的眼神看她。
居然還干過這種事!看來她在遇見自己以前,其實就已經不是老師們心目中的那種乖乖女了。
話說回來,就這種學習態度還能穩坐年級第一的寶座,這個世界果然很不公平…
雖然他偶爾也會這么做就是了。
“能講講這方面的事情嗎?”
“你感興趣?要說例子的話,那可太多啦,不過基本上都是些傳說故事,宗教典故。比如龍婆托,他是三百年前的泰國國師,他腳踏海水化淡水的故事在當地可謂家喻戶曉,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據說龍婆托八十歲的某一天,到海邊散步的時候,遇上了海賊,海賊見他一個老人落單,便將他抓上了船。但船在開出不久后,就動不了了,就這樣停在海的中央,這些海賊不斷檢查、修船,卻始終搞不清楚原因。經過一段時間,他們所有的飲食都已用盡,海賊開始慌亂,龍婆托看他們很痛苦,于是將腳放進海水里,因為腳不夠長,他就念了一會兒經,沒過多久,大船竟然下降到大師的腳可泡到海水的高度,龍普托將腳拿開之后,叫海賊去取水喝,海賊只好一試,不曾想海水竟然是淡水,海賊開始對他感到敬畏,不斷向他道歉。直到將龍婆托送上岸,在那之后船才變得可行駛了。”
龍婆似乎談興頗濃。
“真神奇。放在一年前我肯定不會相信…難道說,靈媒從幾百年以前就存在?”
“遠境的存在與現實宇宙是相互對應的,所以一直有人認為過去是否就存在能與異世界溝通的人,各國各地區流傳的那些傳說中的奇人異事、宗教神話,或許并非空穴來風。但這方面的猜想尚未被證實,我們只知道,遠境對現實的大規模的入侵和兩者間的交融,這個趨勢是從本世紀開始的。”
“既然用了‘龍婆’這個稱號,難道說您是僧人?”班長大人又猜測道,“啊,不過女性出家人的話,應該叫…”
“沒有。”龍婆否決得很果斷,“但因為我是東南亞一帶出名的靈媒,后來又擔當了泰國國師,久而久之,在民間傳聞中的形象,早就變得和過去那些僧人變得相差仿佛了。”
“竟然有一天能成為童年時期聽聞過的傳說故事中的一員,這種體驗應該很有趣吧?”
“誰知道呢,在當事人眼中可能不過如此。”
對方笑了笑。
“另外,龍婆還有別的意思,不過知道的人比較少。那就是傳聞中能通鬼神的婦女,她們能夠招鬼神上身來,與死人通話,還會有些算吉兇和驅鬼的小本事,也就是所謂‘靈媒’一詞在中文里的真正涵義——我只是一個民間跳大神的巫婆而已,相比起德高望重的僧人,我個人更喜歡這種解釋。”
“其他人呢?他們接下來會怎么樣?”
徐向陽問。
“別人做不到,是因為不曾擁有我那樣便利的身份。對于到處流竄的恐怖分子,各國都不會留情面。”
“…所以,你早就想好要拋棄他們了。”
“在整起事件里,沒有欺騙,只有選擇。”
車廂內的安靜持續了一段時間。
“對了,我之前聽孟正說,他們的目標是,是成為星潔的下屬?”
“嗯。可以這樣說,組織內有相當一批人,希望能有一位強大的領袖來帶領她們。”龍婆的話頭頓了頓,“你知道我們來自哪里吧?”
“我聽說是叫‘觀星會’的地方,自稱是世界第一個以研究異世界理論為核心任務的跨國學術組織…這是真的?”
“沒錯,是真的。觀星會過去還是由各國政府牽頭秘密組織的,在蘇聯解體后,它才慢慢脫離了官方背景。另外,依照協定,林小姐在成為神媒后就將接任下一任會長,所以他并沒有騙你。”
“難道你也算?”
“我是觀星會聘請的高級顧問,雖然相比起其余正式成員,組織聯系不算緊密,但真要說的話,嗯,我當然算。”
龍婆笑著回答。
“無論如何,觀星會需要她成為領導人,這件事是真的。當然,就像你們能猜到的那樣,這只是表面上的‘身份’,沒人會真的愿意將手中的權力交出去,有人只希望林小姐成為吉祥物,成為明面上的象征,甚至是好用的傀儡…但要是你有能力、有這個手腕,將觀星會真正變成屬于自己的東西也未嘗不可能,畢竟實力才是決定地位的關鍵。”
車程過去了約莫半小時。等到汽車駛入某個僻靜無人的拐角的時候,龍婆主動開口。
“還有問題嗎?之后我們恐怕就沒有這個時間私下相處了,若是想問些不方便的問題…那就問吧,不過別指望我一定能回答。”
在提供情報這方面,她倒是表現得很大方,看來不像是別有企圖,更像是心血來潮。
“我有問題。”
這次開口的人是林星潔。
“關于我父親的事情,你知道內幕嗎?”
“不了解。”
龍婆回答得很干脆。
“是孟正和你說的吧,那之后你問他就好。我只聽說,孟正之所以要主導這次計劃,和以前認識的某位姓林的研究員有脫不開的關系,想來那個人應該就是你的父親。”
“哎,對了,說到這里…孟正這人很明顯掌握著您不了解的情報,您和他共事的過程中,難道就沒有感到過好奇?以您的能力,就不能揍他一頓、逼他全部說出來嗎?”
竺清月好像是在為她出謀劃策,不過這話怎么聽都像是在拱火。
“一方面,我的好奇心還沒有強烈到那種程度,另一方面,他似乎將某些秘密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他還在觀星會工作的時候,就因為過去的背景被人盯上過,但始終沒人能撬開他的嘴巴…直到他真的爭取到計劃的主動權為止,大家才知道這件事和神媒有關。”
終于,黑色的加長轎車在一處公共電話亭旁停了下來。
徐向陽的目光越過車窗,看到街道對面,是一棟矗立在附近樓房群中鶴立雞群,高度起碼在三十層以上的大廈,一扇扇整齊排列的玻璃窗戶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澤。
錦江市的中央酒店。
“林…林星潔,雖然不了解你的父親,但我知道關于你母親的事情。”
龍婆沒有回頭,手放在方向盤上,靜靜地說道。
“聽說她回家發現了家里的尸體以后,意識到聯系不上你,第一時間就去報案自首了。”
林星潔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在兩位友人的注視中,低下頭喃喃低語:
“…真是個傻瓜,只會給我添麻煩。”
龍婆對母女倆的關系不予置評,只是補充了一句“這還算不上麻煩。想想我剛才的話,接下來要如何處理,就看你的意思了。”
引擎熄火。
“好了,我們到地方了。下車吧。”
她拋下最后一句話,之后解開安全帶,從駕駛座上起身,推門而出。
一眨眼間——徐向陽真的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中年女性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街道上,就好像他們是乘坐一輛無人駕駛的幽靈車過來的。
唯有周圍經過的路人們那喧囂熙攘的聲音,才能讓他覺得自己尚在人間。
車門自動彈開,直鋪到酒店門口的紅色地毯一路往前延伸,仿佛在為他們指引方向。